审判官伫立在布里纳特面前，脸上冷若冰霜，“解释下你是怎么苟活下来的，士兵。”她的嗓音中饱含威胁之意。倘若他的陈述不能让审判官满意，布里纳特就再也没有机会从他的病床上起来了。
年轻的士兵伤得很严重——身上有好几条深深的划伤和凿伤，肋骨断了两根，持盾的手臂也折了。可是尽管他身受重伤，生命垂危，布里纳特却平静如常，甚至可以说非常安详。
“我觉得您不会相信我，夫人。连我自己都不能完全相信这一切。”
审判官嗤之以鼻：“那就让我来说。你的小队惨遭一群亡灵蹂躏。你的每一个战友都奋战至死。除了你。只有你幸存，只有你留下一条贱命。我相信你为了苟活跟它们作了什么交易，如今你的内心必定埋下了黑暗的种子。现在立刻忏悔，我还能让你走得干脆。”
布里纳特虚弱地笑了。“您说对了一半，夫人。我确实作了个交易，但并不是跟恶魔。”
布里纳特用尽全身的力气推动着，腐朽的大门终于猛地关闭，只剩隆隆的回响。这座废弃的神殿处于亡者境内已久，却不同寻常地完好无缺。砖墙还能撑住一小会。现在还有时间思考，呼吸，以及哀痛。托马斯，爱德里克，还有斯坦顿都死了。他最好的朋友们。他们四个曾经形影不离，如今头一次，只剩布里纳特一个人。马提亚斯跌坐在一座破败不堪的雕像边上；他伤成那样，估计活不过今晚。布里纳特不知道小队里的其他人怎么样了。这本来只是一个简单的勘察任务而已，最多只会有些小麻烦。事情不应该变成这样子。
“我想喝点水。”马提亚斯的声音沙哑而无力。布里纳特的水袋几乎见底，但他还是把最后几滴水滴进马提亚斯嘴里。马提亚斯咳嗽起来，水沫飞溅。“估计这水是浪费了，不过还是谢谢你。你快逃吧，布里。尽可能越远越好。你伤得不重，应该能做到。给大伙儿的家里都带个话。”马提亚斯痛苦地咳嗽着，呻吟了几声，身子又滑下去了几分。
他的双眼渐渐闭合，再也没有睁开。
外面突然起风了，风从屋顶的砖缝里呼啸而过。布里纳特环顾四周，想找点什么来堵住大门，或是找个能藏起来休息的地方。神殿里几乎空空如也。圣像跟雕塑都已四分五裂，石头上满是怪物玷污这曾经神圣的地方时所留下的深深凿印。但有一个圣坛还在，大部分依旧完好，笼罩在一束月光下。布里纳特跌跌撞撞地走过去，跪在地上。他沉默地祷告——只想表达自己无言的恐惧，希望，以及渴求。
风向突变。
布里纳特不再独自一人。他睁开双眼，发现自己被温暖和光明所包围。而在这一切的中心站着她。她的仪态跟美貌令他惊为天人。那不是普通意义上的美——她绝对已经超越了人类的美丽。这一定是另一个世界的生物，一个外貌像人，内心却不是的异族。她面色沉静，面对着跪在面前的年轻人，眉宇间又仿佛带着一丝笑意。
“呃。。。你好。”天使面色依然。“我需要帮助。我不知道你是否。。。是否看到，是否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我们在战斗，而且一败涂地。我的小队都阵亡了，我觉得自己也不可能回得去了。但我还是希望可以做到。他们都放弃了，但我还没有。我还会继续战斗，我会竭尽全力，但是。。。我独自一人根本无力回天。”
天使的笑意渐浓，她轻轻点头。布里纳特突然感觉到胸膛里某个地方正源源不断地涌出力量。契约达成了。
审判官眯起了眼睛。她的面色缓和下来，沉思良久，终于开了口。
“我相信你，士兵。尽管这几十年来从未有过天使降临的证据，但。。。我相信你。或许我是错的，或许你在撒谎，最后会害死我们大家。但我觉得我应该去相信一次。”
审判官握着士兵的手，久久无言。
“我们已经想尽办法了，布里纳特将军。考虑到伤亡的话，就连我们最显而易见的胜仗也成了败仗。它们的死者只消缝缝补补便又能成军，更不要说还吸纳了我们牺牲的每一个士兵。我们已经往前线部署了神职人员。但一旦他们阵亡——实际上已经在发生了——他们就会变成异常邪恶的亡灵，跟生前完全相反。”
布里纳特蹿升的速度犹如火箭——归队后几个星期之内他便被提升为上尉，然后经过一系列奇迹般的胜仗，他在四年之内连跳了好几级。若非时局如此艰难，他几乎不可能这样上位。按照规定，军官队伍的补充应当定期进行。
跟他并肩作战的士兵知道他曾得神佑。他自己绝口不提，但军营充斥着流言。布里纳特将军受过天使的祝福，无论情况多么糟糕，布里纳特都能取胜。
然而这些胜利只是相对而言。一队又一队的亡者被击溃，但它们仿佛没有尽头一般袭来。自战争开始以来，从未有过关于亡者拥有任何指挥官的报告。有种推断认为驱使亡灵的幕后使者是某个死灵术士或某个恶魔，但就算他们存在，也从未现身。整个人类种族已危在旦夕，残存的将军们和政治家临时组成一个议会以商讨对策。
“那些天使呢，布里纳特？他们对你说了什么？为什么他们还不前来帮助我们？”
另一个指挥官，比布里纳特还年轻，眼里带着希望。
“他们没有和我说过话。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做，什么也不知道。我跟长老谈过，跟牧师谈过，我唯一能够确定的就是，他们跟我们非常，非常不一样。他们在我们眼里美丽异常，但我觉得我们并没有真正认识他们。或许那仅仅只是他们选择出现在我们面前的形象罢了。一种我们能够理解的形象。我们见到的是散发着光芒的笑脸，就觉得那代表着什么。但他们跟我们的区别，就如同我们跟猎狗的区别一样。也许我们的祈祷就跟猎狗摇尾巴一样。但我曾经亲眼见过天使，感受过她的仁慈。毋庸置疑，他们拥有非常强大的力量。天使曾回应过我的祈求，无论他们是什么，我都相信他们会来帮助我们。但我们不应该依赖他们。我们不应该把希望都寄托于此。”
一个身着轻甲的斥候冲进来打断了军事会议，他单膝着地，接着说出他带来的消息。
“战况报告，大人。第四军团已失去联络。亡者同时进犯了绿地和戈伦河流域。绿地的民众已经撤离，但他们突然袭击了戈伦河流域。我认为大多数人都没能逃出来。”
伊莉斯将军摇了摇她的头。“第四军已经降成了一个师，我们都只能勉强保障它的后勤。我预计绿地的难民会给东堡带来很大压力；应当未雨绸缪，把省下来的物资送过去。至于戈伦河流域，真他妈的惭愧，可我只能说那里在战略上不足一提。”
布里纳特身子前倾，用手撑着脑袋。
“确实如此。但那里是我的家乡啊。”
布里纳特蹒跚地爬上山脊，俯瞰着那片往日种满小麦和黑麦的原野。如今却挤满了不计其数的死尸，再也不复印象中的景色。他不能再骑马了，并非他没有马骑——他的双腿已在几个月前的战斗中被碾碎。他能从山下的军队中辨认出一些新召集的亡者还穿着甲胄戴着纹章——这一切都是曾经那支强大军队的遗物。
布里纳特已经无令可发，也再无战士能够执行。随着一寸又一寸土地沦陷，他现在只能带领着一小队工人跟农夫寻求安全。就他所知，他，跟他带领的几十个人，已经是仅存的人类了。
在山谷下方，他看到了一个浑身裹着丝绸的瘦削男人，被许多骷髅仆从簇拥在中间。就算离着这么远，布里纳特也能感受到他的力量。死灵术士终究确有其人。布里纳特猜想他现在来到前线，是否就是为了目睹人类最后的残余湮灭。大军整齐地排列着，接受他心满意足的检视，象征着最后的胜利。
布里纳特的绝望变成了愤怒。他抬头望天，大声怒吼。
“什么都没有！而我为你们付出了一切！我已经埋葬了我深爱过的每样事物，八年来，我没日没夜地战斗着！我传扬你们的光辉和慈爱，就是这些虚假的希望葬送了千万人的生命！而他们的牺牲没有换来片刻安宁！而现在，最后关头，我将会跟我最后的人民一起死去。我会奋战到死。至死我也会履行我对你许下的承诺，是不是让你觉得很可笑？你会伸出援手来帮帮我们这些可悲而渺小的凡人？抑或看着我们表演？看着我们受苦受难？我已经不在乎了。这将是我的人民见到的最后一个日出。而我不想等到它落下。”
他越过肩头，回望着身后跟随他爬上山脊的难民们。
他们都低头祷告着。
布里纳特的怒火渐渐消退，脸上浮现出一抹惨淡的笑容。无论是出于嘲讽，敬畏，还是绝望，他也跟他们一起低下了头。
他抬起手中长棍指向敌军，准备作最后一次冲锋。
风向突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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