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萨坎沃从尼可波拉斯手中拯救乌金的生命以来,已经过了好几年。于是,区别于千年后鞑契的历史,乌金活了下来,他在晶石茧中沉睡。而萨坎沃在时间长河中消失,被卷入了另一条完全不同的命运。
无论是对于萨坎还是乌金,甚至是对于多元宇宙,这都应该是个好消息。但是对于鞑契的五个部落而言,萨坎的行动使得他们面临着极大的挑战。巨龙风暴持续增强着,而巨龙的力量已远超部落的抵抗。达哈塔——阿布赞的可汗,孤注一掷地选择了向卓茉卡交出权力,以保全部落的人民。
在洁斯凯的山巅之上,可汗恕云召开了一场未有先例的高层会议,一场决定将不可能化作可能的会议——若未能做到,可汗们就将从历史中彻底消失。
“尽管可汗们身处逆境,他们间依旧保持着微妙的和谐。”恕云边踱步边说着。在高塔中的房间里,余下唯一的声音就是恕云的脚步声与毛笔在纸上的唰唰写字声。
“阿布赞还在促进贸易,巡逻商路。玛尔都在广袤的范围内搜寻,屠戮那些或将威胁其它部落的巨龙。铁木尔作为拥有莫测精神力的部族,他们的祭师向其它部落警示着潜在之威胁。即使是躁动的苏勒台,也将沼泽中的危害把持于掌控中。而洁斯凯,则在高耸的山间寺院中充当鞑契的记忆,记录那些即将在历史喧嚣中亡佚的故事传说。”
他正说着,一名修行僧学徒走了进来,跪在地上耐心地等待。恕云知道,如果他让她等下去的话,她可以等上几个小时;但他并不太想证明这一点。这只是他自己的小计划——还有更重要的事得做。
“什么事?”他问道。
“大师,”学徒起身鞠躬,“最后一名代表到了。”
“谢谢。”恕云道。“带他们去住处,务必弄得舒服点。他们会抱怨这儿的冷天气的。放心,这不会让他们觉得我们招待不周的——只是这儿的环境招待不周而已。”
学徒又鞠了一躬。
“暂且招呼下客人,我将于一小时后在这与汗王们会晤。”恕云道,“只需最低限度的防卫。”
他会从最先来到的客人那儿认识到不少东西,以及每个可汗所认为的“最低限度”是什么。
“噢,记住,叫他们可汗。”恕云微笑道,“尊重他们的称呼。”
学徒匆忙地离开了,而恕云转向了他最信任的抄写员:泉。当恕云着手安排会议时,他带上了泉。没有人比泉更可靠了:他可以一直写上大半天不停笔。
“我今日的口述足矣。”恕云道,“但到明日之前,你还需将整场会晤录入史鉴。手尚可吗?”
“和平常一样,大师。”泉道,“我还能行。”
“好,”恕云说,“但会议许是非常紧张……甚至,会爆发拳脚冲突。但无论何事发生,你都要如实记录。后人自会感激。”
如果,我们还有后人的话。
巨龙风暴再度卷起已经有好几年了。在鞑契全境,似乎只是一瞬间的事,巨龙的数量突然从基本不变转而迅速膨胀,在沸腾的天空中,龙翼和龙牙上下翻滚,如同汹涌的雷云一般。没人知道为什么,但是原因已经无关紧要了。这场会议,可汗们的会议,已是恕云为增加生存的希望所做的最后努力了。
他漫步到窗前。冷风吹着他裸露在外的肩膀,但他却如同感受地平线那边拂来的微风一样不甚在意。从他第一次屠龙之后,肩膀已经裸露了几十年了——自那之后,他的肩头就文上了一条盘龙,那是灵火战士的标志。
在他脚下的是一望无垠的大湖,环绕着德古要塞(《鞑契可汗旅法师指南》中提到过)所坐落的小岛。小舟在水面往返,而在哨卫发出讯息,疑似巨龙出没时,就会四散躲避。在高塔下的水域中,一小队阿布赞战士正列队走出他们的战船。
恕云静静盯着窗口,伫立,而后陷入沉思,倾听着细语的微风,注视着翻滚的云海。他在等待其他可汗来打破这宁静。泉依然沉默着坐在恕云身后,准备好将这一幕写入史鉴。
第一个到达的是玛尔都可汗阿列莎,只带着两名护卫——一名高大的男性半兽人,与一名苗条而目光敏锐的人类女性。阿列莎并没有戴着头盔或是别的什么,长发自然地披散在脑后。她年轻而自傲,恕云怀疑她究竟能否理解他的观点。她冲着恕云一笑,像是一头食肉动物一般。
“洁斯凯欢迎您。”恕云鞠躬道。
“玛尔都人都觉得,你只会说一堆废话,”阿列莎开心地道,“但我还是来了。如果你想说点什么的话,我还是很乐意听的。希望他们现在还没有选个新可汗来代替我。”
她的半兽人护卫皱了皱眉:“他们只会追随你的,可汗。”
“的确如此呢,”她道,“除非我干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否则他们都会一直追随我。”
“嗯,而我尤为欢迎您。”恕云道。
然后,全副武装,步伐稳健的女将Reyhan到来。她自称为阿布赞新可汗;这个称号曾经属于令人敬畏的领导者:达哈塔。但他已屈从于巨龙,率领阿布赞眷族的多数人民为巨龙服务——这个惊人的消息也是恕云决定召开这场会议的原因之一。Reyhan如今只统领部落十分之一左右的民众,而恕云知道,部落里的其他人都不会将她放在眼里。
Reyhan对恕云和阿列莎恰到好处地鞠了一躬。四名阿布赞战士组成的仪仗兵在墙边站好。
“欢迎,”恕云说,“深切感激你的到来。你所拥有的是我们当中最少的了。”
“大概吧,”Reyhan说,“但是如果咱们的努力失败了,我们损失的可就是最多的了。”
下一个到达的是娅绍娃,铁木尔的可汗。恕云在多年前曾经与她见过一面,那时她还不是可汗。而如今拄着她那长长的缀着尖爪的权杖,比她本来的年龄看起来更疲惫了。她是独自前来的。恕云鞠躬问候,娅绍娃也回以鞠躬。
“真高兴又能见到你,龙爪阁下。”恕云道。
“我可不怎么高兴。”娅绍娃道,“我倒宁愿我们不用聚在这里。”
“没事的。”恕云道,“我认为我们大家都觉得那样更好;但是这不是我们能够左右的。”
最后一个到达的是傲慢而奸诈的苏勒台的傲慢而奸诈的可汗,塔西格。他身后是整整12人的苏勒台军人——都是人类,就像恕云那样;都是生者——他们当中并没有被称为尸虏的邪恶存在。塔西格曾经是可汗中最年轻最骄傲的,但过去的几年中他似乎并非过得优哉游哉。
他表情焦虑,看起来甚至比平常更苍白了。他用小而亮的眼珠扫视了一遍房间。
“哦我这个该死的,”他小声道,“我们是真的都到了吧。”他瞟了一眼Reyhan,“呃,几乎都到了。当然,我没有冒犯的意思。”
Reyhan眯了眯眼。
“欢迎诸位,”恕云道。在角落里,泉安静地在一张空白卷轴上奋笔疾书,“这是一场史无前例的会议,因而未成熟的协定或许会过于模糊。但我期许,我们彼此都坦诚相见,相互熟稔。”
“当然,”塔西格鞠躬道,“请原谅我的无礼,啊……您的名字?”
“Reyhan。”阿布赞的可汗依然咬着牙。
“Reyhan可汗。就像我说的那样,我没有冒犯的意思,只是想承认,我们都面临着极度严峻的情况。”
“严峻的情况,”阿列莎哼了一声,“如果情况没那么严峻,你肯定根本不会再出现在这里。我听说,这几天你只是领导着那些瘦麻杆一样的仆人和肮脏的血蝇。还是说,那伽们已经回来牵着你的小手往前走了?”
“少TM给我虚张声势!”塔西格道。他开始大骂起玛尔都可汗,尽管他得高上几英寸才能直视阿列莎的眼睛,“你这浑身沙子的马贼土匪——”
“好了!”恕云道。
阿列莎的半兽人护卫将手放在了他的斧柄上。
“胡闹到此为止,”恕云道,“我们之所以会在此,是因为我们,我们的部落,正面临巨大危机。我们不能像从前一般相互攻讦,也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各自为战。此刻必须团结,否则,我们的生存之道将从这世上彻底消失。”
阿列莎盯着塔西格看了许久,耸了耸肩。她做了个手势,示意护卫将手收回去。
“恕云说得对。”她说,“如果我们的境况再好点的话,谁还会在这儿呢。”
“是啊,”塔西格针锋相对,“我是不会。”
“巨龙已无处不在,”恕云道,“他们已经在我们家园上空飞翔了。我们谁都不能否认,巨龙的袭击已愈加频繁,也愈加剧烈。巨龙族群持续暴涨,我们无人知道个中原因,但每个人都知道---这是真的。”
“我知道原因。”娅绍娃平静地道。
其他人齐齐扭头看向她。恕云突然瞥了泉一眼,他正忙于记录,甚至没有觉察到恕云的眼神。不错。
娅绍娃颓然倒地。她看起来疲惫不堪,充满挫败感。从她眼中,恕云看到了比两位正在争吵的年轻可汗还要多得多的沮丧。
“那是几年前的事了,”娅绍娃道,“那时我正在进行一场预示之旅。那时候我已经预见,巨龙风暴将会终结,只要我……”她的面孔扭曲了,“我知道的。巨龙风暴将会终结,只要我帮助一条邪恶的巨龙之灵杀死乌金。”
她喃喃道。人人都知道乌金这个名字,即使不理解他究竟是谁。洁斯凯视其为智慧的象征,帮助他们抵抗巨龙掠夺的欺瞒法术的源头。
“你……去弑杀灵龙乌金?”恕云道。
“我必须这样做!”娅绍娃道,“你们的人民被巨龙屠戮,我也一样。如果你有一个机会去终结巨龙风暴,去把巨龙纳入你的掌控之中,不管这个机会是多么微小,你难道不会去试试看么?”
“终结巨龙风暴可比征服巨龙要更疯狂。”阿列莎说,“那将灭绝它们。”
“杀掉乌金就能终结巨龙风暴?”塔西格道,眼神开始变得贪婪,“我们能够一劳永逸地解决巨龙的麻烦?”
娅绍娃摇了摇头。
“我真是个傻瓜。”她说,“乌金即力量。他是自然的力量。即使有巨龙之灵的协助,我也不应该认为自己能够消灭他。我怎么能认为那个灵魂是个智者呢?”
“然后呢?”Reyhan问。
“我把巨龙之灵带到了乌金面前。”她道,“我为它指了路。在苔原上的天空中,两头巨龙之灵相互争斗。世界在震颤。”
“我记得那震感,”恕云道,“就在巨龙风暴变强之前。”
“一切都发展得很完美。那个巨龙之灵击败了乌金,然后消散了。然后……他来了。另一个灵魂。他先是像个乞丐一样出现在我面前,然后变成了一条我从未见过其种类的巨龙。他自称萨尔可汗——至高可汗。他向我讲述了一个没有巨龙的未来——那不是我预见的那个美好的未来。那是一个可汗互相争斗,鞑契化作一片战争废墟的未来。
“乌金的躯体冲击着大地。那一刻我知道,萨尔可汗是对的。乌金正在死去,对世界至关重要的一股力量正在和他一起死去。巨龙风暴也将和他一起死去。片刻之后,依然如此。萨尔可汗受伤了。我治疗了他,想要质问他,确认我的胜利。但是他……他使用了某种我从未见过的法术。他将乌金用一种奇怪的石茧包裹了起来,上面镌刻着龙文。那一刻,一切都结束了:风暴再度卷起,规模甚至是从前的四倍;天空都在为我的傲慢而狂怒着,嚎叫着。之后,萨尔可汗消失了,回归了他从之而来的灵魂世界。
“我不知所措。甚至一切都变得更糟了。我试着联系另一个巨龙之灵,想要告诉他乌金还活着,乞求他完成他的目的。我试着尽我所能破坏那石茧。我甚至试着透过石茧治疗乌金,乞求他让巨龙风暴平静下来,至少让它回到从前的样子。但没有一句回应。没有一丝痕迹。没有一点声音。石茧依然屹立在那里,乌金就在那里面。自那之后,风暴开始怒嚎。”
一时间,人们陷入了沉默。
“你,”Reyhan道,“你引发了这一切。你参与了这一切。你害死了成千上万的我的人民,让更多的我的人民屈膝于巨龙脚下!你对此难道没有什么愧疚么?!”
娅绍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但却一言未发。
“你需不需要为自己辩护几句?”Reyhan追问,“给我一个理由,让我不把你挂到阿布赞要塞的城墙上遭人唾弃?”
恕云插到了二人中间,试图阻止她们。这次会议是他提出的,那么,他就不希望它以暴力冲突而结束。
“没有。”娅绍娃道,“我没有什么理由。我是一个人来的,我远离部落。如果你想要因为我的所作所为杀了我的话,那就来吧。我只是想告诉每个人真相而已。”
毛笔在纸上刷刷地移动。
“你只是做了你认为正确的事,”阿列莎道,“没有人能够为此指责你。”
Reyhan皱眉,却点了点头。
“我没有兴趣相互指责,”恕云说,“或是为之开脱。现在最重要的是,我们了解的远比我们做的多。也许,这些知识能够拯救我们。”
“那么,方向就明朗了,”Reyhan道,“我们必须尽自己所能来打开那石茧。”
“打倒乌金,”塔西格道,“终结风暴。”
娅绍娃依然一副受到打击的样子。
“洁斯凯不会参与弑杀乌金,”恕云道,“乌金一直在寻求平衡。你们难道都忘了吗?在上一次巨龙占据上风时,他教给了我们欺瞒法术。他努力维持着巨龙和部落之间的平衡。如果他一切安好,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打开石茧之后,我们就为他治疗。”Reyhan道,“如果他真的想要维持平衡,他会出面的。如果他不这么想的话,那就照塔西格说的干吧。”
“他会帮助我们,同样也会惩戒我们。”阿列莎道,“他可是我们最应该担忧的巨龙啊,他不在的时候,龙群的情况你们都看到了。不过现在先不说乌金的问题了,当务之急是我们应该集结力量,去杀死那些龙王。”
“那没有任何必要。”恕云道,“灭绝巨龙不比灭绝部落更好。我们必须找到乌金。”
“追求平衡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塔西格道,“我们——”
“等等!”阿列莎道,“你们听到什么声音没有?”
可汗们静了下来,于是人人都能够听到她所说的声音了:低沉而又悲伤的钟声,从东边很远的地方传来。之后是另一个更响亮的声音——再之后,又一个声音。
“巨龙。”恕云道。
他迅速走向东墙的窗边。在湖上,粗短的翼翅带动着庞大的身躯,以V形阵列低低地掠过水面。巨龙的数量相当可观。而这个阵列的领袖是它们中最大的:天空中最恶毒最黑暗的污点。
“席穆嘉。”恕云道。这条沼泽中的巨龙之前从未踏足山脉之中。巨龙的领土意识相当强——欧祝泰和它的血脉无疑会赶走他的。
除了娅绍娃,其他几名可汗都命令他们的护卫做好战斗准备。
然后更多的吼声响起了。自北方。
恕云走到向北的窗边。欧祝泰从湖面滑过,水面晃动不已。他身后是至少二十条巨龙——都是欧祝泰的血脉,与席穆嘉的笨重相反,它们显得十分优雅。恕云曾与欧祝泰交手过,仅仅一次。他得幸逃脱了,而且连再次和它交手的想法都没有。
“我还是第一次因为看到巨龙而高兴,”Reyhan道,“它们会相互战斗的……吧?”
可汗们的命令发出之后,要塞里就开始混乱起来。吼声仿佛无止境一般,似乎来自四面八方。
在水面上,两队巨龙交会了,之后……合为一队,化作一团高飞的死亡云团,径直冲德古要塞而来。
“它们来了,”恕云道,“全都来了。”
“巨龙不应该相互联手的,”娅绍娃道,“它们从未联手过。”
“会的,”恕云道,“如果它们认为能够将可汗赶尽杀绝的话。”
“它们也不再带着人类奴仆了,”Reyhan道,“时代变了。”
时代的确变了。证据再明显不过地在湖面上翱翔着。
“它们怎么知道我们会在这儿的?”阿列莎问道,“我们没有打出旗号。我怀疑它们只是想攻击这座要塞而已。”
“肯定有人向它们透露了这场小小的会议。”Reyhan道。
阿列莎的手移向她的武器,像老鹰盯着兔子一样盯着恕云:“肯定有人。”
吼声还在响着。巨龙越来越近。泉还在记录着。
“我并不知道这类事情。”恕云道。他伸出一只手,上面满是闪耀着法术光芒的文身。“没有哪条龙会饶过我的。我为什么要加入他们呢?”
“如果你认为那能拯救你的部落的话,你会放弃你自己的生命,以及我们所有人的生命。”阿列莎道。她的护卫们已经拿出了武器,依然站在她身后。
恕云顿了顿。
“是的。”他最后道,然后耸了耸肩,“幸运的是,我并不认为那能拯救我的部落。”
“塔西格呢?”娅绍娃问。
人们的眼睛转向塔西格的护卫。在可汗们相互争吵时,他们有一半人不见了,而苏勒台的可汗也不再在这个房间里了。
“你还是不要问比较好。”塔西格的护卫队长,一个身着华丽护甲,满身伤痕的男人答道。
阿列莎和护卫拔出了武器。房间混乱不堪。
恕云走向角落里,仍然关注着战斗。
“泉,”他道,“把史鉴给我。史鉴必须妥善保存。在要塞地下有一个安全的房间。”
“我会把它们带到那儿去的。”泉道。他开始卷起卷轴。未干的墨水弄脏了卷轴,他皱了皱眉。
“我的话会更快一点。”恕云道。他意味深长地瞥了窗外一眼。泉的眼睛睁大了。
“大师,你不能这样做。”泉道。
“你是在担心我的安全吗?”恕云微笑,“或是这些卷轴的安全?”
“卷轴。”泉没有任何犹豫,“个体对于洁斯凯而言并非至关重要,而知识是我们赖以生存的根本。”
恕云深深鞠了一躬。
“你是一名智者。”他道,“将卷轴给我,这是命令。无论发生了什么,我都会将它妥善保存的。”
泉卷好卷轴,放进卷轴盒中递给恕云,鞠了一躬。对于恕云称之为慧眼史鉴的秘密历史记录而言,这只是最近的一部分。但至少这一部分,记载今天发生的事情的这些章节必须保存下来,而之前的记录安全地保存在慧眼要塞——至少暂时安全。恕云将卷轴盒捆扎在他的腰带上。
塔西格的护卫都死了,两个阿布赞战士也阵亡了。阿列莎的正擦着她的剑上属于苏勒台护卫队长的血迹。Reyhan的肩膀挂了彩,但娅绍娃的法术正在令伤口愈合。
“好了。”阿列莎道。她又露出了笑容——不安而忧郁的笑容。“我们这些可汗们必须站出来对抗巨龙。这可能和你们的想法有点不一样,但我们现在只能这么干了。”
恕云鞠躬:“恐怕我还不能这么干,但是依然祝你们好运,狩猎愉快。不要低估了欧祝泰,它有着不输于我们任何人的智慧。如果你们有人发现塔西格的话……就跟他说一声,下次来的时候就不用带护卫了。”
恕云瞥了窗外一眼。高塔周围密密麻麻地围满了两个不同部族的巨龙,吐出霜息与腐蚀性的酸液。他的目光一瞬间呆滞了,接着跃出窗外。
狂风迎面而来。恕云的脚触到了实体——一条席穆嘉血脉的滑溜鳞片。他蹲低以在空中保持平衡。和他第一次屠龙的场景多么相似啊。没有技巧,没有援助,只有一个年轻的傻小子和一条不走运的巨龙。他的盘龙文身闪烁着光芒,将手掌精准地拍向了巨龙头颅上的一点。
巨龙突然颤了一颤,接着在空中翻滚起来,开始坠落。它的一团毒息沾上了恕云的袖子,嘶嘶作响。
恕云紧紧抓住失去知觉,不断坠落的巨龙。在巨龙即将落地的一刻,恕云从龙背上弹起,在空中翻滚几圈,落地深蹲。巨龙脸朝下摔落在恕云身后,断了气。
高塔下的庭院一团混乱。跑来跑去的战士们、俯冲空袭的巨龙们、还有正在不断增加的尸体。恕云向要塞的正门跑去。
进了门,恕云向和战士们相反的方向跑去。他以精妙的步法飞奔,穿过一条条走廊与楼道,进入了要塞地下深处一个不起眼的小房间。
他推开门。房间布满灰尘,显然已经多年未用。他将卷轴盒塞进一个角落,转身离开房间。房门上有一把锁,锁上插着钥匙。恕云锁上门,拔出钥匙,接着吞下它,又向庭院跑去。
他被阳光刺激得一时看不清楚。只有很少的巨龙尸体,以及多得多的人类尸体。毒雾与冰霜横扫过庭院,毁坏着建筑物的墙壁。
阴影遮蔽了他,一个巨大的物体优雅地停在了他的面前:欧祝泰。它正在逼近他,优美的头颅向他凑了过去。
“欧祝泰。”他道。他张开双手:“你知道我是谁。你知道我都做过什么。我曾经想要再次面对你,藉此磨练我的技巧。但今天,我是怀着另一个目的面对你。”
他双膝跪地,目视欧祝泰。在巨龙身后,高塔的窗边,泉的目光与他交汇了。恕云点了点头,泉的头则垂了下来。
“杀了我,”他道,“如有必要,将每一个身负盘龙纹印的屠龙者都杀了亦可。我愿奉上我的性命,但我恳求你,请保全洁斯凯。”
欧祝泰发出一连串刺耳的吼声。一名艾文落在巨龙身旁的地面上,穿着恕云认不出的服饰。这名艾文——似乎是欧祝泰的翻译,将巨龙的吼声以语言复述:
“龙王认可了你的计划。”
欧祝泰张开嘴,如同冰川之心的极寒涌出,吞没了恕云。
洁斯凯的可汗陨落了。
泉目睹了恕云的牺牲,他最终以一种低微地恳求的姿态被冰封。个体对于洁斯凯而言并非至关重要。他曾经这么说。但是恕云已经接近至关重要了。
娅绍娃、阿列莎和Reyhan还在努力抵抗。Reyhan带领她的军队抵抗着巨龙,直到他们全军覆没;Reyhan本人也被席穆嘉终结。娅绍娃、阿列莎与她的护卫登上了一条小舟试图离开。泉看着他们努力划桨,铁木尔的法术与玛尔都的箭矢射杀着追赶他们的巨龙,直到他们到达彼岸,登上盐路。战斗结束了;泉并没有做什么。他是一名艺术学者,历史学者,却不是一名战士。他的职责便是观察。
席穆嘉与它的部族也离开了,欧祝泰的部族赶走了它们。战事结束了。泉似乎看见,它们中的一条是带着一个人类离开的。
欧祝泰落在庭院中,洁斯凯的修行僧与战士放下了武器,向它鞠躬。泉匆匆跑过来,加入了他们的行列。
他在屹立的巨龙面前跪了下来。泉和恕云不同,他从未面对过巨龙。他在恕云冰封的身躯前拜倒。巨龙发出吼声。
“欧祝泰龙王宣布,洁斯凯已经成为历史了,”艾文翻译道,“你们的可汗已经陨落,这座要塞也已经臣服,其它的也快乐。欧祝泰龙王命令……”
艾文迟疑了一小会,之后继续道。
“……这具尸体,还有其他那些,他们都是因为无礼被屠戮的。呃……每一个拥有文身的灵火战士,都必须被处死。”
人群愤怒地低语。但龙群依然环绕着他们。
欧祝泰又用龙语说了什么。
“你,”艾文将泉推到欧祝泰脚下,“是个抄写员吗?”
泉看着他染墨的手指,点点头。
“欧祝泰龙王给你一项任务,”艾文道,“从今天开始,从未有过‘部落’;也从未有过‘可汗’。不允许说出这些词。你要在你们所有的历史记载中找到这些词,把部落的名称全部抹去。你们的历史是从今天开始的。”
泉抬头看着欧祝泰闪亮的眼睛。他想起了今天所写下的东西。恕云会把它藏在哪里呢?希望有人能找到它吧;希望它能平安吧。
“当然。”他道。
塔西格现在很生气。
席穆嘉巨大的身躯挤进了他的宫殿里,甚至挤垮了几堵墙。这条龙还占据了王座——那可是塔西格的王座!——这个宫殿大厅中最好的位置,然后蜷缩在王座周围睡起了觉。席穆嘉的口水淌满了王座,腐蚀着王座上华丽的装饰。被一只布满鳞片的粗糙爪子从德古要塞一路拎回来就已经够糟了啊!还要看着一条巨龙破坏自己最自豪的财产!就在自己的宫殿里!还没人能叫醒!啊啊啊,真是太糟了!
背叛了他,转而投奔席穆嘉的那伽Shidiqi就在巨龙身旁静候。塔西格恭敬地与她保持距离,但他的耐心也是有限的。
“把它叫醒!”他道,“我要见它!”
“闭嘴,杂种!”谢迪西骂道。她看起来十分愉悦:“龙王在休息,它想什么时候起来就什么时候起来。哦,它不喜欢被人打扰。”
“我说了叫他起来!”塔西格大叫。“你们答应我的!说好了会给我个优越的地位的!我可不想看到这种入…入…入侵!”
席穆嘉微微动了一下。Shidiqi滑动到它的爪子攻击范围之外。这条龙刚刚醒来的时候可是会很暴躁的。
巨龙睁开了一只眼睛,用龙语嘟哝了一声。Shidiqi低声回答,席穆嘉又说了些什么。
“龙王为它的疏忽向你致以歉意。”Shidiqi愉悦地道,“你的确应该得到你应有的地位。”
好像有哪里不对,塔西格想道。他娘的,她怎么这么开心呢。或者说……有点别的什么?
他转过身,但三只灵俑将他团团围住。两只抓住了他的胳膊,第三只则在他脖子上套上了一个沉重的镶金项圈。项圈连着一条镀金的链子,而链子的另一端……Shidiqi正将它呈给席穆嘉。
“你怎么能这样!”塔西格喊道,“我们是有协议的!我可是可汗!”
巨龙狠狠地扯了一下链子,发出怒吼。塔西格啪的一声摔倒,四肢摊开趴在石地板上。
Shidiqi俯身凑向塔西格。
“龙王知会你,”她道,“再也没有什么可汗了。你这臭杂种,再说一次那个词试试;那样我们就能为‘痛苦’这个词挖掘出全新的含义。”
塔西格试着想站起来,但席穆嘉将金链子卷到了它坚韧的前肢上,拉住了他。他只能跌跌撞撞地在地上爬行到了龙王的脚下,匍匐下来。席穆嘉那危险的口水已经离他很近了。巨龙愉快地嘟哝着。
Shidiqi知道他只能目视席穆嘉了;她俯下身,脸贴脸地对着塔西格道:
“龙王很相信你,这可是至高的荣誉。”
她露出邪恶危险的微笑。
“毕竟啊,塔西格,”她道,“你是他最满意的战利品啊。”
达哈塔读完了信。他只是为了确认而又读了一遍,然后将它利落地叠好。桌上的油灯摇曳着微微的火光。
Reyhan战死了,在五位可汗的最后一搏中陨落。无论是铁木尔可汗娅绍娃还是其他人,都认为达哈塔需要知道这件事:Reyhan为了拯救另外两名可汗而英勇献身。
那本应是你该承担的,他脑中有个声音这样说,像是个怨毒精魂的声音。但那很快消退了。那是他自己的声音,那是他自己的罪孽在对他说话。
“Beril!”他呼喊道。
他话音刚落,一名披着灰褐色毛皮的精瘦的犬人战士走进了帐篷。
“阁下。”
“给龙王带句话。”他道。“阿布赞”和“可汗”这两个词汇都已经属于“遗语”,不能再被提及,因此他只能用委婉的方式表达他想说的信息,“我得到了情报,顽固派的领导者已经死了。”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告诉龙王,如果我们非得现在就动身的话,我们要么劝服顽固派……要么就永远毁灭他们。”
达哈塔的目光注视着Beril。她在他手下已经有很长时间了,她能感受到此时此刻他的心情。
“遵命,阁下。”她轻声道。
帐篷的门帘重新拉下了,达哈塔重新转向桌边。
他拿起信,将一角触向油灯跳动的火苗中,看着信被烧成灰烬。他默念着一段如今已成禁忌的祈祷文,一段他曾高声诵读过无数次,足以让整支军队都清晰耳闻的祈祷文。
那是祈祷故去之人的灵魂能够寻得安宁的,逝者祈祷文。
Reyhan,愿你的灵魂去往理想乡。
阿列莎策马飞奔,她的两名护卫紧随其后。她迅速穿越了辽阔的草原,战旗随风猎猎作响。
在前面的某处,某个会随时改变位置的地方,就是玛尔都。部落。她的部落。她离开了它,想抓住最后一丝希望;但希望化为灰烬,正如巨龙所碾过的万物那样。她诅咒着塔西格,诅咒着他的逃跑,诅咒着她没有机会将他了结。
一场风暴在远处酝酿,红紫两色的闪电锯裂了天空,巨龙漆黑的身躯在云层间翻腾。风暴这几天愈加频繁了,而每场风暴都会带来更多的巨龙。
她想到了达哈塔屈膝跪在卓茉卡面前的样子、塔西格与席穆嘉密谋谈判的样子、娅绍娃——就像她们分开时她所说的那样——联络安塔卡并作下协定的样子,还有,欧祝泰盘在洁斯凯四座要塞中的一座顶端,洁斯凯人投降认输的样子。可汗陨落了。但人们生存了下来。
部落不会消失,只是会变成不同的样子。
“你觉得,玛尔都会不会屈从于巨龙呢?”她大声问道。
她的半兽人护卫Jagun Wingmate从马鞍上转过了身。
“玛尔都永不屈从!”他高声回应,声音盖过了马蹄隆隆,“无论您去到何方,玛尔都都只会服从于您。”
比起作为巨龙的仆从而活下来,她宁愿去死。她会死这件事并没有烦扰到她;但如果换做玛尔都的人民、玛尔都的生存之道呢……
“瞧,”另一个护卫,Doshiyn Eye-Piercer指向一行人的正后方。她是个安静的女人,只比阿列莎稍稍年长,拥有着锐利的眼睛与坚实的双手。
阿列莎探头张望。
一片黑影慢慢从高空掠过草原。它移动得如此慢,好像一个战士就能用长矛掷中它似的——如果他不想活了的话。它所经之处,电闪雷鸣,大地焦黑。那是寇安甘。它是世上速度最快的事物,也是死亡之影。
它马上就要越过一行人了。
“停!”阿列莎喊道,“拿起武器!”
三匹马调过头来。阿列莎和Doshiyn搭弓上弦,Jagun则举起了一支巨大的长矛。
寇安甘似乎没有看见他们。它只是向风暴飞去,去迎接自己血脉的新成员,维护自己的权威。它对马背上的三人不屑一顾。
“准备,”阿列莎道,“以我的箭为号。”
寇安甘发现了他们。它咆哮着,转向面对他们。
这条巨龙不断逼近三人。它翻滚着接近,盯着他们。它的嘴张开了,准备在它接触他们之前就喷出足以烧焦他们的闪电。阿列莎举起了弓,准备射出箭矢。
眼神相会了。在那短短的一刻,时间仿佛凝固了;瞬息永恒。
巨龙的嘴合上了;阿列莎也放下了弓。然后寇安甘离去了,它扬起的沙尘风暴扫过三人。
“你没射箭,”Doshiyn道,“我本来能射中它的。”
阿列莎调转马头,凝视着寇安甘远去的方向。
“我现在明白了,”她道,“别的巨龙只想要奴役。它们想要别人把它们叫做主人,俯首称臣。”
她将手伸向马鞍后侧,从鞍上将她的战旗取下,轻轻掷在了地上。
“而寇安甘不一样。它并不渴望任何人的臣服。”她道,“如果它想的话,它完全可以干掉我这玛尔都可汗;但我现在还能站在这儿。”
“您在说什么?”Doshiyn问道。
“我们并不需要臣服,”阿列莎咧嘴一笑,“我们只要追随。”
Jagun没有回应。
“我不认为我能做到这一点。”他道。
“我是你们的领袖。”阿列莎道,“要么跟我来,要么就离去,我不强求。”
她一踢马,绝尘而去。犹豫了一会之后,护卫们跟了上去。
马背上的三名战士追赶着寇安甘黑色的背影,玛尔都可汗的战旗被孤独地遗弃在了他们身后的尘土之中。
龙爪娅绍娃跟着一架载着一头死猛犸象的雪橇慢慢走着,鲜肉散发着强烈的血腥味。她用一只手摸了摸她的剑齿虎,Anchin。她在猎杀这头猛犸象之前已经喂给了它足够的麋鹿肉,但它依然无比渴望着把头埋进猛犸象余温尚存的尸体里大快朵颐一顿。但这头猛犸象不是给它准备的。她只留下了一件东西:一支象牙的尖角被她小心地锯了下来,藏了起来。
她和她的伙伴们将会和她一起将猛犸象运送进山,运到一个名为Ayagor的狭窄山谷中。那是安塔卡的家乡。龙群围着雪橇盘旋,而娅绍娃始终用一只眼睛警觉着四周,准备击退它们。但没有一条龙落地,也许是不想冒犯安塔卡的狩猎地吧。
拉着雪橇的寇犀呼哧呼哧地喘气,低声咆哮。身边是猛犸象的鲜肉,头顶是盘旋的巨龙。尽管历经长途跋涉,但随行的人们心情却都很好。
Ayagor山谷就在他们面前了;他们来到了旅途终点,一座由烧焦骨头堆成的巨大骨堆。一瞬间,阴影遮蔽了太阳的光辉;安塔卡庞大的身躯像雪崩一样降落到他们面前。它浑身散发出热气,龙角从内部燃烧着,大嘴半张,准备呼出火焰烧尽他们。Anchin低吼了一声。
娅绍娃拎住了Anchin的后颈,直到它最终服从了她。她和战士们朝来时的路上跑去,Anchin独自跟在后面。他们藏在一块巨石后面窥视。
安塔卡端详了一会儿这一幕奇怪的场景,然后大声咆哮起来,喷吐出火焰的洪流。烈焰烧死了寇犀,烧焦了猛犸肉,点燃了雪橇。然后它狼吞虎咽地大嚼起猛犸肉,不断大块撕下肉块,甚至连寇犀身上烧焦的甲片都不除去就同样吞了下去。
当安塔卡似乎吃饱了之后,娅绍娃从巨石后方走了出来,却没有带上她的权杖。
安塔卡突然抬起了头,血从它的嘴边滴落下来。她用饥饿的眼神看着娅绍娃,然后张开了嘴。
娅绍娃指了指猛犸象的残骸,摊开了空空的双手。
“安塔卡!”她道,“我不是来这儿和你打架的。我已经厌倦了战斗。这是一件礼物;收下它吧,以后还会有更多的。”
安塔卡歪了歪头,吼了一声。之后,它又低下头,专心啃起寇犀来。
“看起来它现在不想理我们了。”娅绍娃道。
她集结起她的战士们,离开了山谷。
他们在沉默中前行,回到了他们曾用以躲避龙袭的洞穴中。有人点起了一团篝火。娅绍娃将她从猛犸象尸体上锯下的象牙碎片取了出来,开始将用一把小刀在象牙上雕刻——继续她已经开始的工作。
“我不知道安塔卡需要多久才能理解,我们现在会为它猎捕食物而不是对抗它,”娅绍娃道,“更不知道它会不会懒得告诉其它巨龙不要吃掉我们。”她耸肩,“不管怎样,这是个不错的开始。”
“您确定么?”Yeran问道。他是一名脸孔光滑的年轻小伙子,她的随行战士之一。
“并不。”娅绍娃道,“该死的,我只能确定,我们再也不能以从前那种方式生活了。”
她完成了她的工作,将象牙在火光上方举起。它上面只有寥寥几笔雕刻。它用粗糙的图画和祭师们特有的文字向铁木尔人明确地传达了讯息——为巨龙安塔卡提供食物。她站定,走到一堵低矮的石壁边,将象牙碎片放在了另一片碎片旁边。那片碎片是近段时间才放在这里的;它画着一个站在巨龙风暴之下的长着龙翼的人。那人的名字被标记出来,并且重复了两次:
“可汗”
“未来尚待写就,”她道,“书写未来是我们共同的责任。而我们每天都在书写着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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