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内的一些蛆虫还不及硬币大小,它们扭动着自己苍白而肥胖的身体,从门缝中不断地进进出出。甲壳虫们在蛆群中来回疾走,坚硬的长脚喀喀作响,穿行中还不忘用嘶声对同类示警。牢里的一些蜈蚣已经长及成人手臂,它们蜷曲在已死囚犯空空如也的胸腔间休息。赛瓦拉虽身处隔离室,却因此丝毫不觉孤独。
“小鹿啊……”
从牢门缝隙间传来了一句嘶哑的低语。她尚未见过地牢典狱长(注:诡局第47号牌,“地牢典狱长格伦佐”),但是那声音早已在她耳间深深扎根。这两天来总是有鬼怪在她门前撞门,用自己尖细的嗓音高声尖叫,而这些鬼怪,早已被她挨个处理掉了。
“小鹿哪里去啦……”
塞瓦拉在原地站定,专心观察着地上的虫群。一旦她转移视线看向别处,就会发觉昆虫们消失不见,眼角中看见的地面和墙壁开始犹如活物般缓缓蠕动,让她感觉自己身处巨兽腹中:这令她头晕目眩。
“开心的小鹿去哪儿啦……”
她一不留神,那些昆虫就会趁机爬上她的皮靴。她怀疑是靴上的血在吸引这些小家伙。三天过去了,她唯一能闻到的东西只有身上的血味。
“美丽的小鹿啊……”
这血在三天之前也曾引来过人群驻足,那时血还是鲜红色的,从她的刀刃上如水般缓缓流下。她不想再思索这件事,她更不想听见典狱长对她的呼声,她开始专心观察起虫子来,尽管她的嘴唇早已干裂。
“杀人小鹿不见啦……”
在她手套上干结的血迹颜色好像铁锈,而其上还染着三个不同鬼怪的血,统统是深黑色,粘稠仿佛凝胶。她觉得自己应该把这手套丢给自己的狱友——这些小虫子们也许会把手套啃干净。
这三天中她度日如年。
“这头致命的小鹿,恶毒的小鹿,杀了人的小鹿究竟去哪里啦……”
她专注于自己的呼吸,尽力告诉自己不要听典狱长的废话,尽管典狱长就近在咫尺。她知道他在牢门外看着自己,那张方脸贴在铁栅栏上,手里的大串钥匙叮当作响。
“小鹿啊,想不想吃晚饭?”
她在想自己究竟能不能在典狱长反应过来前接近牢门,趁着他还没走开,把手里紧握的骨头碎块插进他的脑袋里。
“当然。”塞瓦拉说道,她本能地清了清嗓子。三天未吐一言,她的声音僵硬得活像顽石:“为何不走进门来,将其当面递于我?”
典狱长嗤嗤得笑起来,他的声音从厚重的大门外传来,令人感觉空洞而不实。
“小鹿啊小鹿,你把我当傻瓜了?你可是弄瞎了我手下一位最好的探员啊。说吧,你手上是什么,绣花针吗?”
塞瓦拉微微一笑,掏出了那根骨头,其末端被她粗糙地削成了矛头状:“区区一根股骨。”
“哈!”他狂笑起来,“锐骨戳眼!我就知道,你很在行嘛!他们都说你只存在于人们的心里,但是现在,你近在眼前啊……伟大的刺客阁下……”
她的笑容消失了。她看不见典狱长的脸,但单凭想象足矣:他必定有着一口焦黄的牙,眼珠凸出,大嘴吐出腥臭的气息。帕兰诺是不会接受这种人的。
“好吧,格伦佐叔叔原谅你。”典狱长说着,“挚友之间流点血,算什么事呢?”
她缓慢地转向牢门。格伦佐肥胖的脸在牢门小窗的栅栏后面朝她笑着。“阁下何不滚开?我正欲逃离此处。”她问道。格伦佐的笑声愈发剧烈,腐烂的牙齿在她眼中一览无遗。笑声戛然而止,格伦佐问道:“杀掉自己的挚爱,是何感受?”
她撇过头去,听着甲壳虫在自己足下脆响。她去过下城,在荒野中亦能生存,昆虫之于她就像干粮。她不禁开始思考,是否有贵族饿死在此处?死于不肯放下自己的那副架子,不肯弯下腰去捡虫子吃?
“秀丽的小鹿啊……回答我的问题,我就放你出去。”
她绷紧了自己的肌肉,只需要猛扑过去,这段对话就会结束。她手中的骨矛诚然无法和钢铁利剑相比,但格伦佐的脑袋就是个大肉包,她会成功的。
“我确信,你无需让我为此问题作答。”她答道。
“啊,我当然需要,我又没杀过人。”
她盯着角落里的一块颅骨,它那空洞的眼眶现在唯一所见之物即是牢房内滴水的天花板。
格伦佐的声音响起:“我要做的,不过是开个锁,说几句话罢了。”
她回想起了人们口耳相传的故事:这个典狱长的手下在下水道和夜色中随处可见——都是些佣兵,杀手和间谍,他们解决格伦佐的问题,并为其他人创造些问题。
他耐心地等着塞瓦拉作答,看她并无反应,便又开了口:“我会把锁打开的——这种事我又不是没做过。你只要告诉你亲爱的老格伦佐叔叔一件事:杀死自己的挚友,是何感想?”
塞瓦拉终于回答了:“比我想的要简单。”
他又狂笑起来,她等着,在甲壳虫的阵阵嘶声中,她听见了刺耳的钥匙转动声,和门锁的咔嚓作响声,木门呻吟着滑了开来。
“下次我就不会放你出来了……”他在走廊里抛下一句话。
她看着门,没人进来,在外面,她甚至能够听见典狱长在走廊里粗重的呼吸声。
她不明白这是为何,不明白格伦佐在玩什么把戏。她只知道自己正在被利用,可这又是为何?
“出来吧。”他说,“我这儿有一皮袋水和一小盅酒,你在下城和上城都待过,真不知道你想喝哪个。”
塞瓦拉朝门口轻轻地迈了一步,她的影子随着火炬微弱的光芒颤抖。格伦佐身为鬼怪算是体型魁梧,但是他却弯腰驼背,就好像他的脊梁骨不愿意抬起来一样。他手中紧握着的手杖让她不禁怀疑,这个老家伙离了拐杖还究竟能不能走上一步路。他把水袋高举起来,而她在等着陷阱的出现——角落里的埋伏?水里的毒剂?还是格伦佐的黑魔法?
格伦佐四下打量着,似乎在观察走道的模样:“想跑就跑吧,小鹿。但这条路太危险了,我必须为你指路。”
她紧握着骨矛,打量着格伦佐的喉咙。他的颈部极其粗壮,就好像脖子里面藏了条毒蛇一般。
“那么,请为我指路。”她终于点了点头。
格伦佐没撒谎,这隧道的复杂和人体血管颇是相似,总是有分叉,总是在拐弯。塞瓦拉试图观察一路上的迹象,试着寻找可供逃离的出口或是显眼的地标,以便在遭到追击时认路用。但这石头砌成的墙壁却对她毫不留情:唯一能够彰显不同的就是鬼怪们从暗处传来的低语——看样子是在躲着格伦佐——还有囚犯们的哀嚎,乞求他把牢门打开。
他们走了很长一段路,每隔一端时间,格伦佐就会指指自己头上的天花板。“顶上是皇宫!”他会笑着说,“布莱戈王的卧室,他老人家还需要卧室?”“赛吉的商店——好吧,那是在昨天傍晚刚开的。”帕兰诺的地图就这样在她眼前缓缓展开,但她依然不知自己身在何方,要去何处。“议会内堂。”他似乎读出了赛瓦拉心中所想说道,打量着她的脸,似乎在观察她是否知晓此处。
他忽然停了下来,嗅探着周围的空气。他举起手中拐杖,敲了敲他们头顶的天花板。“皇家藏宝库。”他大声宣布,手中手杖高高举起,好像一根多节而瘦骨嶙峋的手指,“那条路,直走,你会直接走进金库去。如果想要的话,拿一把金子吧,你甚至可以用金币装满你的那双靴子……人皆有份。”
他盯着她,她不为所动。“你不感到激动么?你现在可是在整个世界的最中心啊!”她死死地盯着格伦佐的脸,表情不变,毫无反应。“你想不想看看布莱戈王的私人雕像收藏室?想不想尝尝天堂鸟的煎鸟蛋?估计永远没机会吧!甚至就连宫殿的厨房里我都安置了暗门:每扇密门,每条密道,我可都是了如指掌啊!”
他把手中钥匙高高举起,朝她晃了晃:“小鹿啊,你究竟想要啥呢?你的价格是多少呢?我可以给你成堆的金子,但我知道你将分文不取。一条路?一条能够让你离开上城的路?或者说你想带兵打回上城?把暗门打开,让底下的暴民们冲进上城的大街小巷?还是说你想要旧世界的珍奇异兽?或者是情报?想想看如果你能偷窥你的老朋友布莱戈的话,现在你会是个怎么样子:也许你不会那么快就动刀子了,或者恰恰相反,你可能会立刻出手杀人呢!赶紧做决定吧,我可不会再给你一次机会了。”
他朝她迈出一步,把头抬高,正对着她的脸。她咬紧牙关。
“难道我要再给你一次谋害朋友的机会?你想要的难道是这个?再杀一个人么?就连这我都可以给你,我们联手来一次大屠杀,我敢保证上城的下水道都会被血染红。”他微笑着观察着她,“要不要……来帮我谋害一个敌人以作交换?”
“你的目的究竟为何?”
他就这样在地道里毫无拘束地放声大笑起来,笑声中带着胜利的狂喜。她不知道这隧道有多深,不过掩盖一个疯子的笑声应该足够。他朝着一条岔道快步走去,示意她跟上。
他把耳朵靠在墙上,她紧跟其后。墙后有声音传来,但她无法准确判断其位置——那声音低沉而洪亮,活像一头正在拖拽铁链的大象,但是她也能听见其中夹杂的其它声音,细微旋转声和节奏分明的咔哒声……这让她想起了下城的鸟叫,但是它们和鸟叫有着显然的不同——这些声音的间隔精确到能用毫秒来算。
格伦佐在钥匙串中一通翻找,似乎在找寻一把特殊的钥匙。他轻笑一声,找到了那把钥匙,将其捅进了墙上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钥匙孔。大门应声打开,格伦佐兴奋异常,活像跳着踢踏舞一般挥着手要她上楼。
声源是一只机械夜莺,它的鸟喙由两片铜片组成,随着它精确地唱出七个音符而一开一合。它挥舞着自己的假翼,原地打着转儿又唱了起来。同样的七个音符在图书馆中清晰可辩,其歌声似乎要直达图书馆那低矮的天顶一般。
塞瓦拉周围充斥着华美的自动人偶,如同蜘蛛般细长的金属附肢将书籍分门别类放进书架整好,安在修长脖子上的玻璃眼珠随着它们的主人在羊皮纸卷中查找错漏一前一后地抖动着。角落里是一具人型的金属外壳,手中攥着一把细小的画刷,它的手臂正在为绘画一幅山水图而缓慢做着圆周运动。
“穆奇奥的图书馆?”塞瓦拉悄声问道。
“这里的东西都太秩序井然了,不是么?”格伦佐嘟囔着,他的喘气愈发粗重,令人怀疑此处的气压是否低于正常。“穆奇奥,那个该死的暴君,又是个大建筑师,还曾是达雷迪的学生。有天早上他一拍大腿说‘我能做的比老师更好’,构念师先生就诞生了。他向我们许诺一个更好的未来,一个被他完美构造出的未来,一个受人编织,让人理解的未来,更是一个能受他控制,由他建造,用来代替我们的未来。”
在墙的远端是一头足有两层楼高的机械巨兽。拉索在其木制肢体上犹如肌腱般四下延展,它那由机械驱动的巨口好像在冲他们傻笑。巨兽似雕塑般静止不动,但在它的腿间,塞瓦拉看见了一扇红色的小门。
“那么,小鹿想要点什么呢?你的世界里满是污泥,鲜血和胆汁。这些闪闪发亮的动物会是一个新世界的兽群。”
“你的目的究竟为何?”她又重复了一遍。
“小鹿啊,新世界马上就要来了。是你导致了这一切。我们的王肉身已逝,很快他的子民就将以钢身长存了……未来没有生老病死,没有丝毫生机,除非你立即行动。”格伦佐从钥匙串中选出一把,上面绣着纵横交错的螺纹图案——和这里的一切一样,是神器师的造物。
格伦佐的微笑越来越宽,他的眼睛向外凸出,似乎随时都要从眼眶里蹦出来。他的声音沉重而激动:“从那扇门进去,穆奇奥正在睡午觉。”
塞瓦拉倒退一步:“你要我犯下此等罪行?为你清除异己?为何?为区区一把钥匙?”
“并非异己,而是一个意图彻底毁灭,取缔这个世界的人,我们的共同之敌。”
她盯着格伦佐,盯着那双暗黄色的眼珠。他笑得更加厉害,而她踢开了他的手杖,它在地板上滑出老远,格伦佐瘫坐在地上。她一手掏出了腰间骨矛,另一手抓住了鬼怪粗糙的喉咙。
“我应当机立断,取你性命,而非为你卖命。你眼中的帕兰诺仅余废墟,你望我助你一臂之力,可恕我不从。”
在她身后,奇怪的黄色闪光吸引了她的注意,她惊恐的转过头,穆齐奥的机械巨兽正从沉睡中醒来。齿轮上嘎嘎作响越转越快,错综复杂的机械系统带动着皮带使它缓慢站起。谁都能看出它正准备向前冲锋。
一把推开格伦佐,赛瓦拉闪身躲开了机械巨兽的行进路线。格伦佐也动了,以一种她从未预想过的,与他那骷髅架子般身躯不符的速度。
机器的巨大爪子从她身旁扫过,她蹲低身子以躲避飞落的书页,成卷的书不停的向她砸下,与此同时,穆齐奥的自动人偶们迅速运作起来,以收回那些藏书资料。
赛瓦拉看着手里的骨矛,那甚至不算作武器。她知道人类的弱点,也知道如何猎杀巨型动物,但这矛甚至不会损坏这钢铁大家伙的外壳。
她躲在大家伙的双腿之间,来防止受到它的攻击。赛瓦拉凝视着典狱长,他正背对着那个秘密楼梯间,小心翼翼地将秘密通道的门合上。
“你想看到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呢,赛瓦拉?”,他高声笑道,一边重重的把门关上。
赛瓦拉蹲低身子,试着用灵巧的手指打开密道的锁以回到格伦佐的地底城。在她身后,穆奇奥的守卫的发条正在迅速转动,为下一次攻击做着准备。赛瓦拉将她的骨矛狠狠地砸在锁上,如野兽般一次又一次的砸着锁,终于,伴随着嘭的响声,骨矛与锁一同折断了。
赛瓦拉快速跑下楼梯,在她身后,她能听到机械重重跺在地面上的声音,她甚至能感觉到机械巨兽的冰冷鼻息喷涂在她脖子之上,但她知道,那只是她的幻觉而已。她怀中正抱着穆奇奥的书卷,它们正从她那里散落,那也正是神器人偶们正追逐着她的原因,在她身后,漆黑的隧道正被着机械肢体的碰撞声填满。
跑着跑着,她已经能够听到鬼怪的嚎叫声,鬼怪们的地下城市正被来自地上的东西占领。格伦佐的秘密杀手和穆齐奥的神器生物们马上就会打起来吧,不知道谁会赢,赛瓦拉心想。她希望两方的秘密被所有帕兰诺的居民所知,但她也知道这并不那么容易。
赛瓦拉一直跑着跑着,直到听不见他们战斗的声音为止。她终于松了一口气,在她脚下,爬虫们正爬回它们的巢穴。马上,她就要离开这城市回到遥远的野外中去。她的靴子将沾满泥巴,她的身体将感受到长途跋涉带来的酸痛,她的口中将感受到野果的清甜,她的心里将感受到与动物们共处的欢愉。但在那时,她却必须躲藏在不为人知的角落,与昆虫和梦境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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