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剑山的秘密【神河系列短篇小说】

熊野龙崎离开了他位于半山腰的居所，拖着颤巍巍的脚步一路翻过这片狭小的高原。前往这条曲折山缘的一路上他遭了不少罪，呼啸的狂风势要将他推往山下。

熊野朝山下俯探，两道盘卷浓眉不禁打上了结。山下一里开外的地方，四个身影正步履蹒跚地缓缓穿行于冰雪覆盖的山路上，其中一个甚是高大，而这条自风蚀巨岩之中伸出的蜿蜒小径正是通往熊野之所在。感知到自己之前设下的法印已被这些来客冲破，他不由得长叹一声，吐出的雾气随寒风飘散。如今的他已经对近来不时造访的这些神秘来客产生了畏惧。可却又别无他法，唯有静待这未知福祸的前来。

熊野缩回了身子，毛皮罩袍哗啦啦的抖个不停。他勉强拽住了披挂。冷风吹袭在厚重的水牛皮罩袍上，钻进细密的羽织外衣和宽松的铃挂长裤，渗入布满老茧的皮肤，仿佛沁入了骨髓。

熊野在高原上跋涉，冰雪在他枯瘦的双腿下嘎吱作响。行致一处原木祭坛前，熊野面朝山腰躬身伏地。那祭坛底部树着两块板子，一并支起盛放贡品的木台。台上供着一柄足有一人多高的铁环法杖和一只不及拳头般大小的海螺壳。法杖，海螺壳。大风每每扫过，它们便随之晃动。

熊野面朝祭坛，低头冥想，正如他日复一日的功课。他先要专心凝神，把不断嚎叫的狂风和令人麻木的冰冷抛之脑后。寂静中，些许画面进入眼帘。虽是双眼紧闭，熊野却目睹火焰和雷电交织跃动，最终合而为一。随即，声响轰然跃入画面，奔雷涌动，烈火怒吼，盈贯两耳之间。面对这一幕，熊野放缓了呼吸，将自己投入火焰和雷电的波澜中，犹如一方木筏漂流在的心灵世界。依其毕生所学而日臻之术，纵饥寒交迫，亦可终不为其所害。身无一物的熊野仅凭着这座祭坛和凝神之法，在这片崎岖的高原上活了很多年。

可相较于荒野求生，要对付今日的不速之客所需的法力要更多。熊野召唤了烈火和雷电，以之嗔怒和决绝灌注了全身，力量自他单薄的躯体中喷涌而出。弯曲的肩膀变得笔直宽阔，憔悴的面容也变得轮廓分明。熊野两手攥作一对硬拳，火焰和雷电的力道在他体内流动，遍布全身。

不知过了多久，熊野睁开了铁青色的双眼。垂死的隐士摇身一变却化作如假包换的山僧。他随即起身环视四周。

霜剑山虽然壮美却令人敬畏，很少有人冒险攀至此般高度。终年凛冽的寒风夺去了一切赖以求生之物，只剩下被冰雪覆盖，犬牙交错的山石，构成的通向山巅的险峻通路。熊野头顶上飘荡的白色灵云环绕着云带岳，此峰之形犹如一根抛光过的巨人之骨。在这片雪白之中，只有熊野头顶的蓝天示意这世界上还有别的颜色，而他却无暇抬头张望。自从熊野在此避世，他就对霜剑山中蕴藏的巨大力量深有所察。于熊野，环绕的陡岩仿若亲人伴其左右，呼啸的寒风好似挚友传来佳音。可是由于这些神秘来客，他不得不中断了对加深这种感应的探索，并为此不胜惋惜。

一串闷雷般的沉重脚步“呼—呼—”地回荡在山道中。熊野淡定的自祭坛中拔出铁环法杖，并用一条皮绳串上海螺壳，掩在罩袍之下。缓慢又连贯的脚步声继续传出。“呼—呼—”熊野扬起法杖，在风中挥舞了一下，试了试身手。“呼—呼—”。他听见伴随着脚步声传来的其他杂音，像是几对牙齿打战发出的仓皇惊猝的躁动之声。“呼—呼—”。熊野转过身去，面朝着一块裸露在外的山岩，此处有条通向狭小高原的逆风小径。“呼—呼—”。不一会儿的功夫，访客终于出现在他的视线中。

首拨来客都长着三条细长多毛的腿，膝盖离地高出六尺有余，膝盖以上的半截腿弯折垂下，腿根上连着一颗丑陋的脑袋。这些怪物没有躯体，也没有上肢，乍一看像是被扯掉半边腿脚的大蜘蛛，走起路来也像是受伤的蛛虫，用仅剩的三条腿在雪地中蹒跚前行。

一只灰褐色的蛛形怪爬上山岩，它腿上长着一张面容枯槁的老脸。第二只蛛形怪通体白色，沾着冰雪的长腿上连着一颗没有睫毛的大红眼睛。第三只周身乌黑，长着一颗毫无容貌的男性头颅，这只蛛形怪乱爬了几步，跟两名同伴站到一起。三只怪物身上都拴着一条沉重的铁链，伴着几声隆隆的脚步，它们将最后一名来客拽了出来。

熊野干咽了一口口水。这家伙的身高足有二十多尺，形似一条胸宽背阔胸膛宽阔的鳄鱼，身着黑色和服，赤色的鳞片在阳光的照耀下犹如红宝石般闪闪发亮，令四周的白雪都泛出微微红光。躯干自各方向伸出八条肌肉虬结的手臂，每一只爪子都抵得上熊野的半个身子那么大。它的一只手中抓着三条铁链，另两只手握着一根黝黑的狼牙棒。这根黑色的狼牙棒比怪物的身高还长，带刃的棒身大小等同于一艘小渔船。其他的手臂则任意在空中挥动着。鳄鱼怪的头上浮着一串嘴巴，这些嘴巴排列成一道弧形，每张闪着光泽的嘴都长着橘红色的嘴唇，双唇紧紧闭住。

熊野不悦地意识到，此番来者乃是某位神明。

“向传说中的山僧大师熊野道声安好，”鳄鱼怪吟吟道来，其语音似雪崩之声，“尽管传闻说你已死，但我还是幸而发现你尚在人间。本名活火山，乃是专司山火之大神。应我之邀前来见你的还有灰烬神，炽风神，和乌晶神。”

熊野礼貌地浅鞠一躬，但令活火山惊奇的是，山僧却未发一言。魁梧的神明发出刺耳的囔囔声，清了清嗓子主动开口。

“我听说你知晓大口绳狂怒的秘密。”寒风狂啸了一阵，整个山都好似在尖叫。神明停顿了一下，熊野心中一沉，但依旧目不转睛地瞪着对方，不说话也不眨眼。虽然活火山已不是首位到访的神明，但熊野清楚接下来他会提出什么要求。

“我还听说大大小小的神明都曾到访于此，希望你说出这个能够救生灵世界于神之怒火的秘密。”说罢，熊野依旧墨不作声，只顾紧皱着眉头。“最后，我还听说无论是否得到了这个秘密，前来的神明都是有来无回。”

熊野长出一口气，喷出的雾气随风而逝，他挺了挺宽阔的肩膀。站在他和活火山之间的三个低阶神明带着铁链，在以笨拙的姿态舞动着。熊野真希望他能够让这位大神就此闭嘴。

“熊野大师，”活火山隆隆地说道，“我要知道这个你未曾告诉任何神明的秘密。我要让你现在就给我说出来。”

寒风扫过高原，熊野深吸了一口气。随后，紧皱眉头的熊野数月来首度发声。

熊野大师

“山火大神，”熊野嘶哑的说，“我很抱歉的告诉你，你听说的事情不是真的。我还想请你告诉我是谁把假消息告诉你的。”

活火山发出了怒吼。“这无所谓，人类。快把秘密告诉我！现在就说！”

熊野清了清干涩的嗓子，说道：“我很乐意把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但恐怕尽是些没用的事。几年前，我来到这处偏僻之地是为了于生灵世界的烦恼中有所参悟。这些年我的确见过一些来访者，而且，没错，这些来访者来自灵界，他们都像你一样想从我这里得到答案。他们也都不相信我对此一无所知，然后这些不速之客都抱憾而死。”活火山听罢怒吼连连，但熊野却依旧泰然自若。

“不过这次我还是要再对你说一遍，正如我之前他们所说的。”熊野放慢了语速，好让对方在狂风中也能听得一清二楚。“我并非带着秘密爬上这座山隐居，即便来到之后也未曾得知什么秘密。我能向你讲述的无非是这里的寒风和顽石，因为这是我过去几年间所知的全部。我倒是觉得你可能能够回答我对这座大山的疑问，因为我越发感到我与其中山石的亲近和共鸣。然而我确实没有什么秘密可与你分享，活火山，最多不过是发点牢骚，抱怨自己的这把老骨头。恕我难能相助。”

“你执意要维护那个惹怒大口绳的人吗？”神明质疑道。另三个神明发出啾鸣，他们开始围着山岩打转并显出一副愤怒的样子上蹿下跳。

熊野恳切的举起手，说：“我没有要维护任何人。我对今田并无好感，我也很乐意看到他为自己所犯的罪行受到严惩。他是个渴求荣誉的狂人。我只想告诉你，不管你听说了什么，我也不是毁灭他的关键。如果你不愿告诉我是谁把你引入歧途的，那我就希望你离开此地，并且告诉他人我对大口绳的秘密一无所知。”

现在轮到活火山一言不发了，然而他的沉默却十分可怖和躁动。熊野屏住气，他曾对其他神明也说过同样的话，所以他自忖这次也是徒劳。然而他还是决定再做一次尝试，恳请对方罢手。

“如果你能告诉我……”熊野刚开口，活火山的怒吼就让他放弃了自己的打算。

“这可是你自找的！我很乐意烤了你！”，活火山腕子一抖，松开手中三条铁链。

铁链消失于烟雾之际，三个低阶神便一拥而上。灰烬神所经之处，白雪即其灰色的长腿玷污。灰烬神将两条生有利爪的腿分别插在熊野左右，脑袋朝他伸了过去。在这张老叟的脸上，蓬乱的眉毛中怒意虬结，无牙的巨嘴发出无声忿怒。灰烬神俯身，它的嘴不可思议地越张越大，势要将熊野一口吞了。

熊野的周遭立刻一片漆黑。不过顷刻间，熊野周身便噼啪燃起一层明黄色的火焰。火舌顺着双臂烧到了被他高举过顶的铁环法杖。

随着一声惨叫，笼罩他的黑暗像被一间纸作的房屋爆裂成碎片散落四周，片灰烬四处飞舞，铺满了整个山岩。

熊野继而抡起烧得正旺的法杖迎击当面来袭的乌晶神。只听一声犹如锻工锤敲击回荡谷涧的响动，无面的头颅向后蹒跚而退。

一道尖锐的鸣笛声标志着炽风神发动了攻击。红色巨眼射出一束锥形五彩强光，光束漫过熊野全身，点燃了他身上的衣服。

熊野单掌抵撑，口念咒语。瞬时间，打在手心上的光束散裂成了千百道。面对熊野的术法屏障，炽风神不停发动炫目的攻击，整个高原都被照得光辉熠熠。

熊野再施咒法，擎举法杖直指苍穹。铁环法杖舞空之际，神明头顶的覆雪山石剧烈震颤。不过须臾，炽风神便被倾泻而下的白雪和山石所掩埋。突如其来的雪崩盖住了近三分之一的高原，雪堆中还伸着一条长着白毛的跛腿。

一只黑爪突然自他脸旁划过，虽然怪物近在咫尺，熊野借势一滚便化解了攻击。乌晶神二度发难，熊野蜷身下蹲，又躲过一击。只听好似锤击之声再而响彻山谷。

熊野招架神明的同时，一直在不断的后退，直到他的后背贴到了山壁之上。利爪又一次袭来，却被熊野闪身躲过，这条黝黑的腿随即嵌入了石中，动弹不得。就在乌晶神奋力抽腿之际，熊野抡起法杖，一棍便将它的首级劈作两半。可当每一半头颅落地时，很快又有新的腿脚从头里伸出。现在要面对的是两个乌晶神，它们虽体型较小但爪牙俱全，熊野见状不禁皱眉苦笑。

熊野回旋舞动法杖，伴着一声响雷般的呼嚎，将一条条黑腿和两颗怪首斩作数段。但每一轮攻击后，便会长出新的腿脚，分出新的乌晶神，然后又轮到熊野发动攻击。他将手中法杖像镰刀似的挥舞，砍生出的乌晶神也越来越小，十个化作二十个，二十个变为四十个。只要有一片神的血肉在，落地便可生出新的乌晶神。熊野单膝跪地，大叫一声，随即一环火焰勃然而出。乌晶神于火中被烫的滋滋作响，最终皆烧作灰烬，随风飘散。

此时此刻，活火山再也容不得熊野这般风光。随着一声狂啸，大神挥动大狼牙棒朝熊野发起进攻，一击便命中了他的肋骨。山僧就跟个人偶一样打着圈的飞向山壁，骨骼被硬邦邦的石头撞得吱嘎作响。

随后，熊野又被抛入半空中，这一击差点将他从高原上打下去。被打的仰面朝天的熊野此时眼前唯有一片湛蓝的天空。耳中充斥着寒风的尖吼。

熊野的视线很快被活火山的身影完全占据，神明拖动自己高达二十尺的庞大身躯发动追击。熊野此刻唯一能感受到的即是寒风不断抽打在他已烧焦的衣服上，看到的也只有怒不可遏的山火之神。

熊野重重的摔在地上，激起一堆雪花。不及一眨眼的功夫，活火山便撵了上来。神明的数只利爪与大狼牙棒一同来袭，连劈带打，冰雪与石头也一并被砍个稀碎。熊野冲着他背后的石头念了句咒语，山壁便将他簇拥抱住。

于漆黑中藏匿片刻后，熊野向大山低声道谢，随即被山石送上了崖顶。呈匍匐姿势的熊野此刻正位于距离神明五十尺开外。

活火山停住攻势，满心惊奇地注视散落于碎石间的带血布片。熊野趁机举起法杖，这次法杖显现的并非黄色的火焰，而是泛出了蓝色的电光。

“你在哪儿，山……”神明开口问道，话刚说到一半就转为痛苦的呻吟。从天而降的雷电击中了活火山。一道道雷电相继一闪而过，每发打在活火山身上的雷电都在赤红的鳞片上留下了黑色的斑痕。神明扭动着身躯，双眼四下查探，试图找到熊野身在何方。

大师擎杖于半空中划出一条电弧，电弧再化作一道条形闪电，朝神明砸去。闪电接二连三的袭来。活火山举起几条臂膀企图护住头顶，但却无济于事。

发动这般攻击也使熊野的身体愈加透支。他能感觉到怒火中烧的身体开始发颤，闪电与闪电的间隔也在增长。为了得以喘息，他停了下来。

“住手！”活火山高喊道，“快住手！”

神明的大尾巴猛的一摆，扫起一堆雪花。环绕活火山的那串嘴巴立刻紧闭双唇，随即一同发出尖啸，火焰自每张口中喷勃而出。

熊野急忙以术法催生一面石墙，可石墙眨眼间却被烧作石渣。一团烈火的涡流将他团团围住。起初，熊野的术法尚可抵挡住自然元素的攻击。此刻他满眼尽火海翻涌，并感到了咫尺之外的炙热。那枚挂在胸前的海螺壳此刻发出了微光，抵住了逼近的火焰。然而，熊野的防护也在此时迅速衰竭。温度骤升，烈火开始焚烧他的皮肤。随着火焰不停的灼烧他的身体，皮肉上生满了水泡，熊野此刻除了疼痛已感觉不到任何外物了。在过去这些年间，山石给予了他庇护，而寒风与他结为挚友，他单膝跪下，奋力地向它们做出最后一次祈祷。

熊野的祈祷应验了，烈焰如烛火般瞬间熄灭。熊野耳中回荡的唯有嘶嘶声，咆哮不再。他眨了眨充血的双眼，周身缠绕着二十尺长的黑色焦石，原本覆盖在石头上的积雪已化作盘卷的烟雾，随风散去。

目睹此景的活火山火冒三丈，庞大的身躯气得不住地抖。漂浮于神明头顶的嘴巴都在张开吐着烟。神明那似巨鳄般的躯干曾经是何等夺目威武，现在却变得虚如浮云，若隐若现。透过活火山半透明的身躯，背后的山石和雪景渐而清晰。

熊野张开干裂的嘴说道：“你于生灵世界的力量已经耗尽”，他提高了嗓门接着说：“我想我们要另择时机继续交谈了”，熊野咳出一丝血。

“没错，”活火山吼道，神明的语音回荡起来，“别以为这就完了，熊野。还有你的秘密......”话音未落，活火山便消失了。

“告诉其他神明，”熊野对天放声大喊：“告诉他们我一无所知。”

说罢熊野便瘫倒在一块冒烟的山石上，抽搐并干呕着。焦黑的指甲扣着死气沉沉的石头。

* * *

两天后，当熊野终于能够支撑起自己的身体之后，他拾起了那根会叮当作响的法杖和那枚拥有神力的海螺壳，变回了一名近乎赤裸的曲背隐士。迟缓又艰难的向着霜剑山下走去。

熊野抬起头，朝着这些年的住处瞥了一眼，然后打量着霜剑山诸峰。“活火山说得对，”他痛苦的低语，“我们的战斗只是个开始。我早就该去弄清究竟是何人告诉神明我掌握着那所谓的秘密及其背后的动机。待一切水落石出，元凶已死，我将带着造谣者的头颅重返圣山。”熊野一脚踩到了黑色的山石，突然似感到了疼痛一般抽回了腿。

回答他的只有阵阵冰冷刺骨的寒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