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来说,那都不算是真正的台阶,这座庙宇也并非人工修造。数百尺外,许多生机勃勃的参天大树彼此纠缠,不辨你我,列成了一环密不透风的围墙。于环的中央,耸立着一株巨木,它被一树认作是树海之最。尽管他并未亲眼见过母圣树和中树,但在一树看来,即便是这两株参天巨木也无可与之比肩。此株名为谱代的大树与周遭的林墙一同构成了这座庙宇和一树的家园。因枝干遍布木瘤,谱代因此得名螺旋小径。童年时,一树就在这条小径之上爬来爬去。
传说在数个世代之前,一座位于林间的庙宇被一群狂奔的毡鹿所毁,事后,寺中的僧人从废墟里唯一找回的只有那口被他们视作圣物的钟,并携着它踏遍了树海的每个角落。某日,他们终于发现了被木墙环绕的谱代。于是,僧人们便将圣钟安藏在树洞之内,使之获得树木的庇佑。此后的每一年,总会有一批又一批的人类或其他种族的信徒专程来此参禅,他们皆心存对自然之美的敬重,与林僧中的佼佼者一较高下。
一树皱了皱眉。近日,有战事相关的流言陆续而至,圣钟教士团也因此被搅得终日惶惶。异乡的来客越来越多,他们并非是为纯粹为了参禅或习武,却是为了避难或寻求保护而来。禄庵师傅此番召他前来会不会也跟这些流言有关呢?他边爬边想。恰逢拂晓之际,身陷漆黑的一树正不断加快脚步。此刻,他除了喘息之外,唯一能听到的响动即是自己那双布满老茧的脚于树皮上所发出的摩擦声。
“早安,一树。你来得可真是时候。”
一树踉踉跄跄地深鞠一躬。他只顾着去想各种烦事,连自己已身处何处却也不曾察觉。禄庵师傅站在一处似小船般粗阔的横枝上,眺望着茫茫的树海。白发及腰的他虽然年迈,但强健依旧。那宽宽的身板时刻透露着力量与威严。一树起身并走近至到师傅背后。
站在一树身旁的禄庵师傅动也不动。小和尚先是望向师傅,瞧见的却是一副阴沉的面相和严肃的表情。禄庵不带眨眼地瞪着远方,那对炯炯有神的碧目所透出的尽是威严。难耐师傅沉默良久,一树只得顺着师傅凝聚的目光,朝向树海放眼望去。
盘根错节的林樯形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将谱代与其后辈林木分割开来。随着地平线上溢出一丝微光,舒展身姿的松柏和橡树也逐渐了然于目。虽然一树并未登上谱代的冠顶,但眼前的这番胜景却使他产生了某种错觉,让他误以为就在此时此刻自己所处的位置已是神河全境的至高点了。
“真美啊,”一树深呼一口长气,如是说道。
“是吗?”禄庵长话短说。“我的徒儿,再看细点。”
一树屏气瞭望,耳中听见的唯有心跳回音,律动如常,眼前看到的尽是婆娑树影,不计其数。无论远近,但凡光线所及之处,哪怕一缕枝、一片叶,他都不曾漏看。小和尚不仅圆睁双目,两耳也一并助力查找,可终究还是一无所获。
“太静了,”他说。“我什么也听不到。没有鸟叫,也没有虫鸣。”
“对,”禄庵应声说道。
“师傅,可……可这又说明了什么?”
“就像我方才所说,你来得正是时候。”禄庵凝视着树海,碧眼一亮,“它们来了。”
起初,一树还是什么都没有看见。不过依旧是大片大片的树木,它们沉静不语,毫无新奇。但随后,林中的阴影纷纷攒动,开始于某处进行着集结。一树看到一条蛛虫的腿自林中伸出,一把扒住墙外的一株橡树耸然而立,其长有如四根战棍首尾相接。紧接着又是另一条腿。黑影褪去,一只怪物乍现,其光滑浑圆的躯干足抵得上两头公牛般大小,在几十只脚的支撑下悬于半空。怪物沿着墙外不停地徘徊,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
一树尚且不及将这只蛛怪的事想个明白,于别处传来了响动将他的目光引向旁侧。其他的蛛怪也纷纷从阴影中冒了出来。尽管一树还是连一片树叶的沙沙声都没听到,但似乎整个森林于转瞬之间都充满着躁动。怪物列作行伍围聚上前,行至墙根而止,并开始在枝丛上蹿下跳,凶相毕露。
一树微喘着粗气,问道:“师傅,什么东西……它们都是什么东西?”
“是神明,”禄庵如是作答,一双碧眼仍然不离树海。“我的徒儿,帷幕彼端的那个世界已经向我们宣战了,我们现在得设法自保。我猜这批蛛怪就是它们朝寺庙发起的第一轮攻势,它们原本的计划应该是先靠一波偷袭打我们个措手不及,然后再将我们一举歼灭。”
“神明?神明可是数以万计!”一树倒抽一口冷气,说道。
“是的,”禄庵简而作答。
一树目瞪口呆地望着那只为首的蛛型的神明,只见它静悄悄地爬下树去。第二只,第三只……众蛛怪云从而行,继而向树樯进发。
“我的徒儿,别露着一副吓破胆的表情,”禄庵说道。“现在它们的奇袭失败了。我们便不是孤军奋战了。”
一树转向师傅看去。老者的目光还是停驻在森林,身子纹丝不动,依旧泰然自若。待不到听一树把话说完,禄庵便从语意之中听出了满满的恐惧。“师傅,你打算怎么……”
突然,一声咆哮破空而出,撼动了树海全境,一树为之一震。一个庞然大物自谱代树冠腾起,师徒二人被散落的树叶浇了一头。只看一道俊美雄壮的长弧惊现于林墙上空,眼见神龙翔天,一树不禁双膝触地。那龙头形似蜥蜴,脑后生出一对鹿角,面部的中央半嵌着一颗巨眼,龙颚的每侧各有一条长须随风舞动。但见它蛇蟒般的身躯如长鞭一策,转瞬之间即已凌驾于众蛛怪之上。
“看啊,那便是碧龙珠眼!”禄庵伴着神龙的咆哮大声疾呼,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迎候神龙的横空出世。“它是守护这座庙宇的伟大灵兽!我曾为寻求庇护而向圣树祷告,如今我的祈求终于灵验了!”
光润的龙头猛然一甩,粗壮的臂爪也随之摆动。珠眼再入云霄,其龙爪上却多了两个被捏烂了的神明,就犹如一对胀裂的熟果。这些蛛怪尚不及发出任何响动便已然毙命于龙爪之上,其残肢剩体自珠眼掌中徐徐飘落。
其余蛛怪不再手足无措。它们定住心神,成群结队地攀上树顶,用吐出来的白色粘液织成了一张张飘渺的罗网。不消一刻的功夫,整个森林之上便浮出一层白洁如雪般的粘膜。俯冲飞至敌后的珠眼不断晃动身形,以免落于蛛网之中。但见他身子陡然一斜,随即便坠入了白色的巨网。
神龙于网中奋力挣扎,橡木被连根拔起,树枝被扯得粉碎。他用狭长的龙吻对进犯的蛛怪发动还击。然而不久,身陷虫群围攻的他似乎愈显势颓。几只蛛怪自枝头跃起,千钧一发之际,神龙幸而将从网中脱缚,化险为夷。珠眼随即冲破林冠重返蓝天,神龙盘蜷成团,几只龙爪于周身撕扯一通。待黏液被撇得一干二净之后,又是一声战意十足的龙啸,震得整个树海为之发颤。
珠眼潜至低空,距树顶不过数尺的位置。此时,他就像一条翠青的鲨鱼似的,围绕着林樯外侧开始盘旋。一树据地而起,来到师傅身边,二人一同注视着珠眼光滑的头顶,眼看神龙于四周飞速环行。几只藏匿于树荫的蛛怪轮番发动突袭,企图以此发动阻击,可它们最终不是死于尖牙,就是亡于利爪,亦或是吃了一击神龙摆尾后,像蛋壳一样被拍得粉碎。攻击失败的确让蛛怪们消停了好一阵子,它们貌似已乱了阵脚,个个六神无主,面对这般凌厉的势头谁都不晓得如何进退。
“今天你见证了一次神迹,”禄庵拍了拍一树的肩膀说道。“这世上共有五条神龙,他们各自立誓,将看护一处重要的凡间处所作为职责。尽管,神明此刻已与我们为敌,但让我颇感欣慰的是,神龙却遵守了昔日所定下的誓约。圣树谱代即是珠眼的灵枢,我们决不能让它陷落。”
珠眼仍在盘旋,其转速之快已到了令人目眩的地步。他接二连三地向树林发起冲击,每次折返总能有所斩获,摧毁一棵树的同时连带着叼上个把神明,到嘴后便是一通狂甩,乃至四周的枝头上挂的尽是神明的五脏六腑。余下的蛛怪逃入树海,逐一消失在黑影中。
“我们得救了,”一树叹了口气,说道。他全身紧绷,通体没有一丝血色。有人曾这样评价一树,说他若算不上教士团中最强壮的,那至少也是最结实的。自十一岁那年起,一树便学会了如何耐受炙热与严寒。然而,无论平日里他是怎般坚韧,今日这一幕却把他看得心惊肉跳,许久不宁。
“得救了!”禄庵呸了一口。珠眼自下方又发出一声咆哮。“一树,你简直是瞎了,我真怀疑有没有错看了你。我看上的人才能真正决定我们能否“得救”啊。”
“师傅?”
禄庵发出一声深深的长叹。他的目光依然在树林和神龙之间来回游移。“稍等片刻。哎,也罢,这次来的更多了。”
整片森林如千颗鹅卵石相互撞击般发出隆隆的响声。于树毯之下,一类新的怪物面朝谱代席卷而来。这批神明与此前来者于形体上差不太多,同样有着马驹般大小的躯干,体外覆着绒毛,就如同一颗布满苔藓的圆石,许多腿脚自下体伸出,形同无数柄锋利的镰刀,唯一的区别仅在于它们长得更像蜘蛛。
“我觉得珠眼的出现使这些神明打消了偷袭的念想,你说呢?对。我已经察觉到缠珠蛛怪在沉寂中所发出的隐隐躁动了。就让我们拭目以待,看看珠眼是如何回敬这批新来的蛛怪吧。”与其说禄庵大师是在跟他的徒弟讲话,倒不如说是在自言自语。
一树引颈朝下方望去。整个庙宇现在都好像炸开了锅。林僧成双结对地赶赴墙边,十八般兵刃陈于林墙内侧陈列成行。其他教士团的信众则大声呼喊,竞相奔走以图助一臂之力,神明袭来。庙堂内外,各种嘈杂之声不绝于耳,惊恐胆怯者有之,发号施令者有之,寻叫禄庵者亦有之。
一声龙啸又把一树的目光带回到战场之上。新来乍到的蛛怪或被龙爪撕作两半,或充当磨牙之用,亦或葬身于龙尾扫击。珠眼攻击着每一个胆敢进犯林樯的神明,其姿态让一树不由得联想到一只漫天飘舞的风筝。几只蛛怪蹿上了龙鳞,又劈又砍,可在珠眼的盛怒之下,它们无一不是落得粉身碎骨,死无全尸的下场。
树海远处传来一声闷雷般的怒吼。一树循着声响猛然回头,却瞧见大敌当前。为吼声所溃的树木倾身折腰,倒向谱代。珠眼将掌中的蛛怪随手一扔,便飞上前去迎会敌手。来到阵前,却看一只较珠眼还要高大的怪物正在林中横冲直撞,身后徒留下一片断木残枝。这个庞然大物是由众蛛怪拼合而成,形似一条巨型的蜈蚣,黝黑的身子深深地埋在树丛。只见巨型蜈蚣纵身而起,它显然是想借助自己的身躯将林樯砸得粉碎。
为力保木墙不损,珠眼拦腰发动截击。神龙与巨怪彼此倾轧,如蛇与蜈蚣缠斗不休,诸多橡树也似嫩苗般被碾得稀碎。打斗声混同着龙啸一并划破天际,一树赶忙为之捂住双耳。在他身旁,禄庵师傅还是面不改色地注视着一切。
神明动用了几十条猩红节足把珠眼紧紧抱死,将其引向身前。巨大的颌骨嵌入龙鳞之时,珠眼发出一声饱含痛楚与愤恨的咆哮,扭身脱出尔后反咬一口。狭长的龙牙刺穿了巨怪的背甲,将神明疼得死去活来,身体因之向前倾伏,即便如此,神龙却没有半点松口的意思。一股污浊油亮的汁液自巨怪的伤口勃然而出。伴着一道如同啃食苹果的清脆声响,神明的背甲终碎于神龙之口,巨大的神明也因此坠入森林。
自蜈蚣伤口处却钻出了更多蛛怪。它们用奇诡的身躯凭空形成一道封堵,以此为神明止血。待不得稍做犹豫,蛛怪们向神龙发起了袭击,再次喷出一道道白色黏液。珠眼纵身一策,拖着丝网和几只蛛怪蹿入高空。
“那些都是巨怪体内的神明吗?”一树倒抽一口冷气问道。他的话语中再一次迸发出惊恐的情绪。
“说到那些败亡的神明,”禄庵淡定地回答,“珠眼能做的只是将它们送往灵界而已。这些林中的神明本就是不死不灭,我的徒儿你要明白,它们只不过是被赶回到彼端的世界,在那里待上一阵子后又可卷土重来。我们只能期盼它们在那边多待点时间。”
“可它们人多势众,珠眼又如何取胜?”一树又问道。此时于庙宇的上空,神龙摆脱了蛛网的束缚,甩掉了纠缠的神明。眼看几只蛛怪朝木樯逼近,神龙狂吼一声,随即对准它们发起俯冲。
终于,禄庵不再只顾盯着树海。他用那双炯炯有神的碧眼直勾勾地看向徒弟。此时天已明亮了不少,足以让一树看清师傅脸上每一道凝重的皱纹。然而,一树莫名感到,禄庵师傅接下来说的句句言语,将比他今天目睹的一切都要可怖。
“擦亮你的双眼看看,一树!珠眼根本就赢不了的。那巨怪已然重创了它,神龙不死它们就决不会善罢甘休。纵使这庇护再如何强大,还是敌不过为数众多的神明。神明将淹没我们这座庙宇的守护神龙,而后我们就不得不亲自面对它们了。”
一树下意识地退了一步,说道:“它还能撑多久?”
禄庵继而又把目光投向了战事。他耸耸肩膀,用近乎平淡的语气说道。“这谁说得准?可能会撑上几天,也许几周,甚至几个月。”
“那之后呢?”
禄庵的嘴中发出了“啧”的一声。“别说这种丧气话,一树。跟神明比起来,我们的肉体孱弱,知识浅薄,法术落后。但我们还活着,这就足以让我们怀抱希望。总归有一天,我们会给这些来犯的神明点惊喜的。”
“另外,”禄庵露出了一丝微笑说道,“我想珠眼在辞世前一定会赐予它竭力想保护之人以祝福的。届时,依仗这福祉,谱代与其子民便可放手一搏,与神明相抗。”
珠眼忽而自空中坠落,跌入蛛怪群中,大地为之一震。几十只蛛怪挥舞着镰足自树顶跃下,它们的策略很明了,即依靠数量优势制服对手。珠眼奋力扭摆着身躯,爪牙并用,挣扎了好一阵后,才得以重返云霄。当神龙靠近之时,一树凭借着晨光看到珠眼身上又多几处新添的伤痕。
“但我对你另有安排”禄庵说道。
“师傅?”
“一树,你是个骁勇善战的斗士,而且也拥有近乎最强壮的身体。但正是由于你所拥有的这份力量,我才给你在这次大战中安排了一条与众不同的道路。我唤你来此正是为了能让你亲眼目睹我们将要面对的一切,从而便可让你知晓你所肩负的使命干系重大。在离开这里之后,你要前往那间藏有圣钟的密室。解开系在墙上的钟杵,然后撞响圣钟。”
“师傅?”一树低声地说道。他顿时感到头晕脑胀。圣钟一直悬于谱代之心,但从没有哪个林僧听过它的钟鸣。在他来看,那口钟只是一件纪念品,它的存在不过是用来佐证教士团的过去并提醒祈愿者牢记历史。一树从未想过它竟然还有用处——如今令他更难以置信的是——关于那口钟的神秘传闻竟然是真的。
“每撞一下就停手,待钟鸣声自然平息”禄庵毅然地说道。“当你耳中只听得余响时,就撞第二下。一树,你一定要用尽全力去撞。在丧失听觉之前,你就已经能够掌握敲击的节奏。如果还有富余的人手,我会让人为你送去饮食。但如果你得不到吃喝,也要不停地撞,就算精疲力竭也决不能停。明白了吗?”
“我……”一树刚要说话。珠眼于他们脚下又发出一声咆哮,圣树被震得开始剧烈晃动。
“你明白了吗?”禄庵转过身来,死死地盯着徒弟,厉声问道。那对碧绿的双眸直慑人心。
“我明白了。”
“好。钟声是求救的信号,我恐怕除了圣钟教士团已没人再记得这个信号了。我只祈求我的想法是错的。我希望你在敲钟的时候,最好也能一并祷告。必须要让圣钟把援军带来,否则谱代将被攻占,我们的圣所将被摧毁。”
禄庵把一只饱经沧桑的手搭在徒弟的肩上,叹了口气说道。
“去吧。”
一树默然片刻,随后撒开双脚,一路冲下螺旋小径,环绕圣树疾驰而去。随着他愈发靠近下层,僧人的呼叫之声变得愈发清晰。来到林樯的遮蔽之下,外部传来的打斗回声听上去也多了几分诡异,似鹅卵石彼此碰撞而噼啪作响,又似龙爪捏破果子所发出的噪音。
圣树谱代迎来破晓之际,一树刚好抵达钟室。此时,于墙之外,碧龙珠眼,以神怒之音咆哮不已。
本文由MTGCN翻译组成员翻译,自旅法师营地网站(可点击“阅读原文”跳转)转载而来,仅供背景故事爱好者学习交流用, 如作(译)者、原(译)文有误或有其他要求,请不吝指点和提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