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克撒说他是理智的。也许他是的。然而旅法师的理智难以衡量。他 活了三千多年。他只需要思考就能治愈伤口。他转念间即可在次元间穿越。他的形象,衣物和相貌不过是为了方便而以意识作出的投射。常人理智的标准该怎样去衡量一名旅法师?
也许无法衡量,但他的疯狂始于他的火种点燃之前。三千年前,克撒与他同为凡人的弟弟展开了战争。兄弟阋墙最终变成了手足相残。愤怒的克撒为了杀死米斯拉,召集了庞大的军队,沉没了亚苟斯岛屿,撕裂了泰瑞西亚大陆,抹掉了一个又一个国家,将这个世界带入了冰雪时代。为偿还这些疯狂的作为,他成为了一名旅法师。
克撒说他对这场浩劫表示遗憾,若是真心的遗憾倒却是件好事。
但让克撒独自杀入非瑞克西亚的并不是遗憾,而是对弟弟之死的复仇。曾几何时,克撒已经让自己相信,是非瑞克西亚的基克斯而不是他自己杀死了米斯拉。基克斯的确引诱了米斯拉,许以他强大的力量,最终把他改造成了由血肉和机械拼凑的怪物。但是克撒杀死了米斯拉,尽管在他心里并非如此。
疯狂状态的克撒将一切归咎于基克斯,并决心要为弟弟复仇。这样疯狂的动机带来的则是更加疯狂的进攻。克撒单枪匹马杀入恶魔的世界非瑞克西亚,对阵整个世界的恶魔大军。毫不意外地,他失败了,他根本无力对抗一个世界,而他也因而几近被撕成碎片。
克撒灰溜溜地躲进了撒拉圣域,天使和云朵的国度。他在那里被治疗,但并没有真正痊愈,恢复清醒。疯狂依然萦绕在他的内心,非瑞克西亚也在他的心头挥之不去。基克斯尾随而来。克撒认为他伤愈,即将离开时,基克斯和他的恶魔来到了这片土地。战斗在天堂继续,让这片土地同所有其他克撒曾染指的土地一样,渐渐土崩瓦解,数百年后的今天依然如是。
当我指出这些疯狂的举动时,克撒只是耸了耸肩。他声称在这一切发生后,他已经恢复了神智。他将这归功于珊珈和瑞特比——“两位亲密的朋友,牺牲了他们自己,击败了基克斯,关闭了非瑞克西亚的传送门,拯救了我的性命。我对他们永远充满感激。”
若是真心的感激倒也却是件好事。
在他三千年的岁月中,克撒从未显露过真正的感激,也没有结交下“亲密的朋友”。我与他相识三十年,与他在我们共同创建的陶拉里亚学院并肩工作。但我并不是他亲密的朋友。他没有亲密的人。学院大多数的导师和学生甚至不知道他的真名,而是以马尔扎大师的化名称呼他。上一个同他距离近到堪称亲密的人是他曾经的弟弟,而每个人都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
不,克撒没有遗憾和感激的能力,也无法拥有亲密的朋友,这并不是说没有象珊珈,瑞特比,撒拉和我这样热爱他并且愿意为他牺牲的人,而他只是似乎没有在感情上回报我们的能力。
当然,这不足以证明他没有理智。如我所说,旅法师的理智难以衡量。然而克撒对珊珈和瑞特比的牺牲,撒拉圣域和亚苟斯的牺牲,以及对米斯拉的牺牲的漠然,又的确显示出他的疯狂……似乎所有克撒声称他所看重的,最终都毁灭了,而这对我,他最新一位亲密的朋友而言,又意味着什么呢?
——陶拉利亚法术大师巴林
第一部 时间学院
第一章
尤依拉站在她的世界的边缘,在她身后的世界是陶拉里亚岛屿,棕榈树林和学院讲堂中满满的魔法奇才和发条生物。这是一个由无数的实验、无意义的尝试、无数的忧虑和工作——大量的工作构成的世界。
她面前的蓝天碧海则是一个无尽的世界。白色的浪头拍碎在参差的礁石上,闪烁的洋面后端坐着高耸入云的山峦。在天边一抹细长的地平线后,有一个世界在等待着她。她梦想中的灵魂伴侣就在那里,一切都在那里,她的家园、她的双亲、她远在西瓦的部落、还有她的未来。
尤依拉叹了口气,挑了一块被阳光照得暖暖的砂岩,懒洋洋地坐在上面。温暖而熟悉的海风吹散了她乌黑的长发,发丝在她瘦削的双肩上飞舞,白色的学生长袍风中飘荡。岛上的这个角落是她逃避学院枯燥生活的乐土,她曾在这里度过了相当的时光,但是最近,这里却让她既开心又难过。
她来到学院已经八年,学习她能掌握的一切关于神器的知识。昔日的神童如今成了强大的神器师。但她仍然是名不到十八岁的少女,厌倦了学校和孩童,硫磺和机油。神器与幻像令她厌烦,她渴望真实的事物——活生生的人。
尤依拉闭上眼睛,深深吸进带着海盐气息的空气,她的那个他应当是像基图的年轻人,高高的个子,古铜的皮肤,热情的双眸,身强体壮。他当然也要聪明,却不是像泰菲力和其他的男孩那样,幼稚地用滑稽的举止和明显的暗喻来吸引她的注意。他应当是个男人,充满着神秘感。这一点在她看来最为重要,一个内心没有神秘世界的男人,她是决不会爱上的。
她睁开双眼,穿着凉鞋的脚踢起一团沙雾,“我真傻,世界上怎么会有那样的人?” 即便是有, 只要她呆在这个讨厌的岛上, 她也永远不会遇见。
*****
站在地上的银色的生物苏醒过来,他曾一度感知过这个世界,走过路、说过话。现在他的意识寄身于这个庞大的金属躯体之中,透过银质的双眼中观察这个世界,用有力的双手感受这个世界。过去的记忆仿佛是身处梦境,如今他已醒来,如今他拥有了生命。
他身处实验室中,明亮而干净。马尔扎大师喜欢干净,但不在乎是否凌乱。一面墙上挂着上百张图纸,图纸上满是墨水、铅笔、粉笔的标记。另一面墙壁则被各种各样的工具所遮盖——车床、梁锯、铸件模具、印版机、滚轴、风箱、手钻。第三面墙壁的吊架上摆满了齿轮、支架和各种铸件。第四面墙上则是安装好的机械装置。第五面墙上——这里很少有正方形的房间——才是通往别处的门。巨大的黑色煅炉坐落在屋子正中,烟囱穿过穹顶通到室外。二层的环廊上挤满了年轻的学徒,好奇的眼睛聚焦在马尔扎大师最新的实验品——这个银魔像的身上。
银魔像也打量着周围的人们。他感到害怕、尴尬和羞涩。他想知道周围人对他的看法,而这是他从未想过也从不关心的。周围的一切都似曾相识,他无数次看到这间实验室,但从未用过干净、杂乱或明亮之类的词语去形容它。如今他能体会到的不仅是事物,而且还有事物之间的联系,以及各种事物所体现的其主人的特性。这里正是马尔扎大师心灵的写照——古老、偏执、智慧、无倦、专注、短视、宏大……
与此同时,马尔扎大师也在认真打量着他。神器大师眼睛似乎一心要看穿这个魔像,重重褶皱的眼袋暗示着他的疑虑,鼻翼翕动,但似乎并不在呼吸。他煤烟熏黑的手微微颤抖,捋了捋灰黄的胡须。他咽下一口口水,又眨了眨那钻石般锐利明亮的双眼,但他这个动作对他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探测器的能源状态有异常么,巴林?”马尔扎回头问道。
这样打招呼有点怪异。银魔像有受伤的感觉。
“是个好问题”,马尔扎的副手、法术大师巴林答道。他走过一个铸件的模具,用白布擦去了手上的沙粒。“但为什么不问他自己?”
马尔扎又眨了眨眼。“问谁?”
“问他,”法术师重复道,习惯性地努了努嘴。“那个探测器。”
马尔扎撇嘴,点了点头。“探测器,我是马尔扎大师,你的创造者。我希望知道你自己的能源状态是否正常?”
“我记得你是谁,”银魔像回答道,声音在他金属的身躯内回荡,深沉而洪亮。“我发现我的能源状态有明显的变化,我苏醒了。”
二楼连廊上的人们开始窃窃私语。
马尔扎几乎要笑出来。“啊,你醒了。那好。你也发现了,我们对你进行了一些改造,希望能够增强你的体能、智力和与人交往的能力。” 然后他合上了嘴,却再也说不出什么来,将求助的眼神投向巴林。
法术大师巴林,体型瘦削、中等年纪,身着白色罩衫,缓缓地走来。他拍了拍银魔像的肩膀。“你好,很高兴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困惑,”银魔像听到这个词,自己也感到惊奇,然后接着说,“世界仿佛多了一个次元,我的思想仿佛自相矛盾。”
“自相矛盾?”巴林不禁问道。
“是的,”魔像答道,“好比是,我感到虽然你听命于比你年长的马尔扎大师,但他不善社交所以经常要依赖你的意见。”
“不善社交?”巴林追问。
“就是说他更愿意和机器而不是和人相处。”银魔像解释道。
连廊上传来窃笑的声音。马尔扎不悦地望去。
这个探测器继续说,“而现在,我能精确地感到,我的话惹恼了马尔扎大师,逗乐了学生,也让你尴尬了。”
巴林脸色微红,“很对”。然后转向马尔扎说,“我可以做几个魔法测试,但即便不做,事实也很清楚,移植组件的智力和情感功能良好。”
“有点太好了,”马尔扎的回答似乎有些遗憾,但围观者却很兴奋。“如果下一步测试不需要我的参与也没关系。”
“怎么讲?”
“让它到学生中间,与他们交流,我们则继续观察。”马尔扎指示道。
巴林看着同他一样高的银质探测器。银魔像则在法术大师褐色的双眸中看到智慧和魔力的流动。“你听见他的命令了。去吧,认识一下大家,交几个朋友。当我们准备好进一步试验时会再叫你的。”
银魔像接受了指令,走向门口。当他拖着沉重步子走过车床和钻架时,他诧异地发现自己对创造者的怨恨。马尔扎以“它”来指代自己,而巴林却用“你”的称呼与他对话。
巴林仿佛看出了魔像的心思,走过去又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说马尔扎大师‘不善社交’说的没错,比起人类来他的确更喜欢机器。你没发现他和你说话时有点慌乱么?”
“我当然发现了。”魔像闷闷不乐地答道。
“没错,”巴林说,“但这说明他不再把你当成机器了。对他来说,你已经是一个人了。”
魔像和学生陆续离开了实验室,巴林和克撒走到挂满草图的墙壁前。用铅笔和墨水画的草图正是这个银魔像的装配图,从内到外,巨细无遗。
“你说的对,”巴林轻声说。“珊珈的心是关键。正如你猜想的,她的情感和智力皮层是完整的。好在没有明显的人格或者是记忆遗留下来。但把一个非瑞克西亚矩阵放到你最先进而强大的神器的体内,我不确定这是否明智。我用活化咒语也能达到同样的效果—”
神器大师挥手打断了他。“我希望通过纯机械的方式达到具备感知的效果。另外,这个心脏水晶里也没有任何非瑞克西亚的影响了。甚至里面也没有任何珊珈遗留下的东西。它只是一个能够进行逻辑判断、具备情感并能够从人际交往中学习的矩阵而已。”
听到马尔扎这样说,巴林稍感不悦。“是的,没错,这的确和原来不一样了。现在我们创造的已经不仅仅是一部机器了。你很清楚,我也很清楚,探测器自己也很清楚。你给了他情感,那就要承认他的感受,尊重他的感情。”马尔扎一阵沉默。“你难道看不出来么?这不仅仅是一个探测器了,他是一个人,不,应该说,是一个孩子,他应到得到引导,被抚养长大——”
神器大师表情变得严肃起来。“我想你要是早提出来,我们可以在探测器研发时,就把这个领域的设计作为一个专题。”
“这不是能设计出来的,”巴林回答道。“这种事情是你没法设计的。你无法在设计蓝图中把情感列出条目来。你不能只是像一个神器师那样思考了,你应该像——哦,像一位父亲来思考。”
“我十二岁起就是孤儿了,我和米斯拉,我们也活的很好。”
法师不忿地轻哼了一下。“如果你不反对,我将代替你作为这个探测器的导师,但迟早你自己也需要建立起同他的情感联系。也就是说,你到时要告诉他,你究竟是谁,告诉他,他的创造者是旅法师克撒。”
*****
马尔扎大师的实验室令银魔像和他的智力皮层感到畏惧。在他苏醒的实验室之外,还有着各种走廊、楼梯、讲堂、车间、风道以及其他实验室——无数的实验室。在四处张望着走遍学院各处之后,银魔像终于明白了学校二字的含义:为帮助学习新知识,与他人交流并且进行实践发明而设计的建筑。对学校的这一点认识也启发了他——原来他的创造者也需要学习,他们也不是全知的天使,只是在受逻辑的牵引不断追求理解未知。他们曾是无知的动物,只是由于他们那永不止歇的好奇心,才使得他们更为脱离低级趣味,当然,总是有一些人比其他人更低级一些。
“我叫泰菲力,”一个男孩蹦跳到他的面前站定,仿佛一点也不怕这个重达半吨的魔像把他踩扁。“我可是魔法神童,”他打了一个响指,指间爆出蓝色的火花,继续介绍道。
魔像停下来,略略俯身以便仔细打量这个年轻的学生。泰菲力黑色的小脸露出小恶魔般的顽皮。他有着闪亮的眼睛,头顶一头黑色的乱发。他穿着陶拉里亚学生的白袍,腰间系着一条皮带,上面挂满了水晶、魔杖和小雕像。他光着脚,完全不顾忌学校的要求,脚趾甲上还画着亮晶晶的奇形怪状的记号。他像摸像样地向魔像伸出一只手。
银魔像伸出他巨大的手掌,轻轻地握着男孩的手臂摇了摇。“我是马尔扎大师的探测器。”但他刚一触到男孩的手,马上就感到一股奇怪的电流刺痛了他的身体。“你的握手仿佛是电击。”
男孩把胳膊收了回来,有点失望地耸了耸肩。“只是一个我在研究中的咒语而已。能把人电得弹出去,但似乎对魔像不起作用。那么,马尔扎大师的探测器,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只有这样一个名字,”魔像如实说。泰菲力皱着眉摇了摇头。“这名字不够好,你已经有了人格,需要有个真正的名字。”
其他的年轻学生开始聚集在泰菲力身后,倾身期待着下文。“我不大会给人起名字。”泰菲力说,“哦,我是说我很会。让我想想,你是个大个子又亮晶晶的,嗯,什么又大又亮呢?虚无之月。那就叫你虚无之人吧?”其他的学生笑了起来。
探测器感到有点不悦。“听上去不大好,虚就是什么都没有,你建议起的名字会让人以为我不是人。”
泰菲力故作严肃地点了点头,嘴角却露出一丝得意的坏笑。“这的确不行。但你毕竟不是一个真正的人,你是一个神器,阿器这个名字比较适合你。神器阿器。”
尽管学生们的咯咯笑声让他有点犯疑,但探测器似乎找不到任何理由来拒绝这次的提议,于是问道:“阿器是人类使用的名字么?”
“对,是的,”泰菲力兴奋了起来,“这只是个名字,但是人类都会还有个姓氏。让我想想看,你是银做的,那么还有其他什么是银做的呢?汤匙,但汤匙对你来说太小了,我们得用长汤杓来给你命名,或者是锹。嗯,那你就汤勺头阿器或者锹脑袋阿器得了。”
泰菲力每说一句,就引来男孩们的一阵笑声,但银魔像还是决定不理会他们在笑什么, “哪个名字对人类来说听起来更好听呢——”
“嗯,每个名字都会让听了的人会心一笑的。但是汤勺头听上去不像平常人会用的词,让人感觉你很难接近,锹脑袋听上去更常用。我选锹脑袋。你们的意见呢?”
学生们兴奋地叫嚷起来,让魔像也无法不为之感染。此时,随便一个什么名字也好过没有名字。
“那我就叫锹脑袋阿器,”魔像郑重地说。
“好,那过来吧,锹脑袋,”泰菲力夸张地做了个用他的小胳膊做了个“请”的手势。指尖展开变幻的光带。“有很多东西要让你看呢。”
人群拥簇着魔像,用他们热乎乎的小手拽着魔像冰冷的大手。魔像小心地向前挪动,生怕踩到他们的脚。
男孩们像引导贵客一样,首先带着探测器走到了一件象牙做椽,雪花石做墙壁的高大的餐厅里。有更多的学生正在黑色的长桌上吃着麦片粥、饼干和奶酪。
“这里是大厅,”泰菲力介绍说。“这是学生们吃饭的地方。这里的饭都是专门为我们能够心无旁骛地学习而烹调的。看到这些食物清淡的颜色了没?味道更是淡到没人能一边吃着,一边还能去想自己吃的东西本该是什么样的。”
探测器能够感到,这个男孩能够敏锐洞察为表象所掩盖的真相。“马尔扎大师一定非常关心你们的进修。”
泰菲力笑了,虽然听上去却有些遗憾的意味。“是的,他如同农夫种植稻谷一般养育着我们。他把粪肥撒在我们的头顶,直到我们努力地从地里钻出来茁壮成长,然后他会在丰收的时候带着镰刀来砍下我们的脑袋用来满足他自己的欲望。这种安排很好,当然,要看你是那一方了。”他说完这段话时,已经领着探测器穿过走廊进入另一个大厅,这个大厅与刚才的餐厅类似,只不过穹顶是黑色,学生们则在长桌前面对着厚厚的纸堆,羽毛笔横七竖八地放在桌上。“这些就是我说的肥料的一部分。这些学生们在抄录马尔扎大师、法师巴林和其他学者的计划和论著。通过勤奋地抄写这些前辈们的胡说八道,将来我们也能成为称职的胡说匠。”
探测器对此很感兴趣。“这些计划和论著都说了什么呢?”
“机器,就像你一样的。主要是些小装置。他有整整一个博物馆的这种东西,就是说,一个神器生物的博物馆。你会看到那些东西的,很快。马尔扎大师的想象力非常活跃,并且会尽最大努力通过非常复杂的方法来让他自己能少费力哪怕一丁点。他设计了很多设备,比如能很快烹制麦片粥和饼干的机器,能有效控制他手下人自由的机器,以及更完备的能够保卫我们不受外敌伤害的机器,从而保证只有他自己能够折磨我们。”
银魔像听到了感到不安,他问道:“外敌?马尔扎大师有什么敌人?”
“啊,每个人都是他的敌人,难道你不觉得么?”泰菲力轻声说道。他们沿着走廊继续走下去。他漫不经心地召唤出一把小刀,敏捷地在他的指间摆弄着,然后让刀又消失了。“至少马尔扎大师自己是这么认为的。他让发条生物和战士时刻在学院外墙附近巡逻,泥土魔像在海边树林中穿梭,用齿轮鸟监视着整个岛屿。我倒是从没听说过有什么敌人,但马尔扎花费了如此多的时间建造了这些机器并且不断改进,这不仅仅是神经偏执能够解释得通了,你不觉得么?”
“我认为是的。”银魔像答道。
他们走进了另一间房,里面满是拆解的金属装置,斜靠在墙上的发条战士,拆散的机器和一堆堆的生锈的金属。屋子的尽头则是一座大型的熔炉。在炉子的一边,工人们一铲铲地不断向炉中添煤,来回拉动风箱。另一边的工人则把成桶的备件倒入巨大的金属熔槽。在这屋子的其他地方,学生们在毁坏的机器中游走,仿佛战场上的秃鹰掠食尸体一般。探测器看到这些不禁打了个寒战。
泰菲力注意到了他的异动,略带阴森地笑着说,“阿器,你看,就算马尔扎没有别的敌人,他过去制造的东西也会倒戈相向。这些机器有充分的理由憎恨他。马尔扎对他的玩具总是很快就失去兴趣。我可以想象,一整个军团的像你这样的金属人,在得知马尔扎打算把他们熔毁后,会逃到海的对面去。这些从主人那里逃跑出来的发条生物会集合起来,杀回这个岛消灭掉马尔扎。”
银魔像变得惊恐起来。“为什么神器生物居然会想要消灭自己的创造者呢?”
此时学生们不再嬉笑吵闹,“再过一年,阿器,”泰菲力一边轻声地说,一边拍了拍魔像的胳膊。“一年之后,不出两年,你就会面对着这熊熊火炉。这就是神器的命运。当你的身体部件散落在这里的时候,别忘了扪心自问你对马尔扎大师的印象有什么变化。”
*****
尤依拉再次回到她避世的角落,幻想着遥远的世界和自己的未来。最近她在这里呆的时间越来越多,在学院里呆得时间则越来越少。
突然间,她发现一个白色的物体,在海边的两丛石柱间移动。乍一看像是海鸥的翅膀,但体积过大了。鹈鹕?白海狮?尤依拉眨眨眼,又揉了揉,但在海天一色的刺目光亮中,也许只是一团反光的泡沫吧。
不,不像。它看上去像是衣服,一个学生?尤依拉从石头的边缘滑下,小心翼翼地从布满碎石的山坡走下。她看到白布的一边绑在充作桅杆的棍子上。那是一面帆。尤依拉加速下山,但脚上的拖鞋让她打了个滑。她急忙抓住一从野草,俯身停在两块风蚀的石头之间。
在她面前的黄沙滩上,零星耸立着锐利而黝黑的岩石。一艘破损的船正卡在这样的石头上,上面挂的三角帆仿佛旗帜般迎风飘动。冲击撞碎了船艏,船中部的木板也被撕裂成碎片。每当海浪袭来,这艘受损的船就会在岩石上左右晃动。
尤依拉小心地走近。很少有船来到陶拉里亚。能够靠岸的也都是由马尔扎大师亲自挑选的船长所驾驶的补给船。这个岛非常偏僻,远离商船常走的贸易路线。这艘船一定是在海难发生后偏离了航线很远才被冲到这里。船员也许早已弃船而逃,或者葬身于茫茫大海。尤依拉探着脖子走近,寻找着幸存者的迹象。她的拖鞋在沙滩上留下的脚印很快就被海水抹去。她一步步地攀上旁边石头的顶端,居高临下向船里望去。
这并不是艘大船,最多需要五个人,甚至一个人就能驾驶。甲板上一片狼藉,绳索松垮地盘卷,小木桶随着海浪的拍打滚来滚去。舱口大开,尤依拉能看到在黑暗的船舱内有海鸥在争抢着从木箱里散落的粮食。主桅杆已经折断,但仍然挂着斜帆,主帆还在撑开着,仿佛挂着满帆撞到岩石上一样。这艘船应该是被昨晚半夜的风暴带到岛上搁浅的。船桨虽然都不见了,但船尾依然完好。一节狭窄的步梯通向一个小门,看上去像是船长室。
“我究竟在做什么?”当尤依拉抱着巨石滑下,抬腿从船右舷的护栏上翻进,踏上吱嘎作响的船板时,她不禁担心地问自己。“这东西随时都有可能掉到海里连我一同卷走。”
即便如此,她还是弓腰向前爬去,走过那一节步梯,下到船长室的门口。她拉开红色的舱门,门里涌出的热浪混着霉味顶得她不禁后退了一步。室内黑暗而拥挤,而且随着每一波海浪的到来,地板上的物件哗啦作响——地图筒、指南针、金属笔、损坏的台灯、扳手、计算尺和其他各种东西混杂在一起难以分辨。在舱室的一端有张小桌子紧贴着舱壁,在另一端则是上下铺位。下面的床上静静地躺着一个人。
他已经死了,尤依拉这样想到。无论海浪怎样拍打,这个人都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男人有着金色的卷发和晒成古铜色的皮肤。下巴上蓬乱的胡子大概有一周没有修剪。一双强壮有力的大手交叠在胸前,似乎表明他的生命已经结束。
然后,他动了。他开始呼吸。尤依拉心里清楚,就算他身患恶疾,自己也不会抛下不管。于是她毫不犹豫地跑到他身前,俯身把男子架了起来。她很有力气,因为西瓦的基图族的女人身体必须强壮。她把这个男人举到肩上,吃力地走出舱室,走上步梯。扛着一个人在满地杂物的甲板上行动相当困难,尤依拉摔倒了两次。但她咬着牙坚持走到船的护栏。然后奋力一跃,跳上了船边的岩石。
她的这一跃让破损的船体开始侧倾,一个浪头打来,把船囫囵卷起,朝着两人而来。她急忙攀上更高处避开船身。桅杆在撞击中像树枝一样被脆生生折断,船帆如同帷幕一般落下,包裹住破碎的船体, 被海浪挟着退回海中。木桶和杂物也随着船体漂离。
尤依拉大口喘着粗气,目送着残骸一起一伏漂向海中。另一个巨浪把它再次掀翻,船一下子消失了,再能看到时,它已经被卷入暗流,好像水下潜伏的水怪。
尤依拉瞅准了海浪的间隙,从岩石上爬下,走过海礁下的小径。她打算把这个男子先安顿在这里。但是她发现这里一眼就能望见不远处的山顶时,又改变了主意。没有其他学生或学者看到过那艘船,也不知道这个男子的存在,但是他们还是有可能会到这边来。这个男子如果真是死了就不存在任何麻烦。马尔扎不会容忍外人闯入他在这座岛屿上建设的世外桃源,而所有的学生都曾发誓将任何漂流至此的生还者向学院报告。尤依拉当然打算报告,但她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他,至少现在还不想。
尽管她十分强壮,但背着这个男子从海边走到她的藏身处却也让满头大汗。抵达目的地后,她把男子扶到岩石上,放在她常晒太阳的一面,然后着手检查他的呼吸和脉搏。在发现没什么异样之后,尤依拉又把手放到男子的眉间和两颊试了一下温度。手感虽然暖和,但有可能只是阳光照晒的缘故。尤依拉还有更好的检查方法,她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着,俯下身去,嘴唇贴在了男子的前额上。
“噢,烫,真的很烫。”她急切地自言自语道。
她脱下外套,揪下附近的一丛灌木,架在男子头的上方防止日光的照射。接着从腰间取下一个小水壶,分开男子的嘴唇,倒入一股细流。
古铜色皮肤的男子,强壮、高大,最重要的是,神秘。不经意间,水已经倒光了。
“你呆在这里,”她悄声说道,拍了拍男子的肩膀。“别让任何人发现你,我去再找点水和毯子,还有补给来。我会照顾你的。你呆在这里就好。”
尤依拉的激动的心仿佛是关在胸腔里的小鸟,她急忙离开了她的秘密据点和她秘密的陌生人。
她的身影刚刚消失在石崖边,生还者就睁开了双眼。蓝色眸子中的一缕微光仿佛带有些许金属的色泽,但也许只是云层反射的银光。然而在此之外,这眼神中还有别的东西,一丝机械,一丝威胁。
独白
克撒终于成功了,制造出了一部真正有生命的神器。他花了三千年的时间来设计它,如今,他制造出了他,却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
设计银魔像是为了让克撒能够回到过去,不仅是回到三千年前,而是回到远古的索蓝时代。克撒希望他的探测器能够回到那个距今已有六千年之久的文明中去。如果克撒自己能够回到索蓝,他会阻止那些索蓝人把自己变成一心只为毁灭多明纳里亚所有生命的,半人半机器怪物,从而纠正他和他的弟弟米斯拉犯下的过错——正是他们打开了通往非瑞克西亚的大门。
我曾向他指出,回到过去摧毁非瑞克西亚人等同于抹消掉自那个时间点后我们这个时空中所有的后续文明。但即便如此,克撒还是不惜以一笔勾销这个世界为代价来解决他过去犯下的错误——一如他当年在一笔勾销掉亚格斯一样。
让人不安的是,他不停地犯着同样的错误。如果他曾接纳他的弟弟而不是和他争斗,如果他曾为他的傲慢和执拗表示歉意并达成和解,那么兄弟之战就根本不会发生,基克斯兄弟会也根本不会在多明纳里亚立足,亚格斯和大部分泰瑞西亚也不会毁灭。如果他同他的弟弟合作而不是斗争,齐心协力运用他们的智慧和他们发现的强弱能石的能力,非瑞克西亚通往这个世界的大门在不慎打开那一天就能被再次封印。
和解,这个词同悔恨、歉疚或友谊一样,从来不是他的品质。克撒不经意间对他弟弟犯下的每一桩罪过,如今在他对待学生的方式上重演着,对他最新创造的银魔像也是一样。
——陶拉里亚法术大师巴林
《时间溪流》,作者 Robert King Jr。1999年5月出版,2009年再版收入《神器国度系列(第二卷)》,书内分三部,共22章,9万多字(英文词),故事情节上承《旅法师》,下接《血脉》。以卡恩、尤依拉、泰菲力、克撒和巴林为主角,讲述陶拉里亚大学院时间试验失败爆炸导致时空紊乱、克撒等人与陷入快时区内的非瑞克西亚分队战斗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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