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兰在那场惨祸发生的十年之后去世——在克撒和米斯拉彼此争战摧毁了大部分世界的十年之后,在剧烈的爆炸毁灭了亚格斯并永远改变了残存的世界的十年之后。
罗兰的死部分应该归咎于那场惨祸。她并非死于战火,因她并非战士。她也并非死于魔法的对决,因为尽管她的爱人费顿精于对魔法的研究,她本人并不拥有这种天赋。她也并非死于阴谋或冲动,也没有因犯下某种致命的错误而丧生。
她死于病榻之上,因饱受十年前创伤的折磨而日渐虚弱——这创伤是由米斯拉的副手,无情者阿士诺所留下。越来越长的冬日和山中寒冷的气候让年事已高的她愈发虚弱,最终被克撒和米斯拉这两兄弟所改变的这个世界杀害。
起先,她只是容易在伺候花草或是烹饪时气喘嘘嘘,这时费顿会放下手上的工作来帮忙。到后来,罗兰完全在无法在花圃中劳作,费顿只能在她的指导下,尽力替她做这些工作。
再后来,她已经无法处理家务。费顿于是从邻近的镇上请来了仆人帮忙。当她病重到无法下床时,费顿就坐在床边给她念书,讲述自己年轻时的故事,聆听她的回忆。又过了一段时间,他甚至需要喂她进食了。
罗兰最终在梦中离世,费顿当时坐在她的身边,在长时间的陪护之后也陷入了睡眠。当他醒来时,她的肌肤已然冰冷苍白,生命的气息早已散离了躯体。
他指示仆人在屋后如今已是杂草丛生的花圃中——在他俩来这里定居后不久,罗兰在不情不愿、抱怨连连的费顿帮助下建起来的花圃中——挖出一处墓穴。罗兰是靠着自己的意志让这处花圃撑过了几度寒暑,但当她最终被疾病压倒之后,则不得不把花圃向杂草和冷雨拱手相让。
他们安葬罗兰的那天是个雨天。她被包裹在自己的床单之中,安放在厚橡木板钉成的棺材里。在费顿和仆人们念了几段祷文之后,这位老法师注视着仆人们一铲铲地把土堆到棺盖之上,他的泪水混在雨水中流干。
接下来的几天,费顿一直待在火炉旁,像过去的罗兰一样由仆人送来饮食。费顿的书房和工作间被暂时冷落。书本不再打开,锻炉不再点燃,各种试剂和溶液静静地呆在玻璃瓶里,而他只是盯着火焰,叹着气。
费顿回想着被罗兰抚摸的感觉、她那抑扬顿挫的阿基夫腔调还有浓密的黑发。他想的最多的,则是罗兰的微笑,笑中带着一丝悲伤和一分会意,温柔得让费顿时刻感到温暖。
如今,费顿是独辟蹊径之人——既非克撒,亦非米斯拉的道路——而是在这对立的两兄弟及其各自创造的技术奇迹之外开辟出的新的道路。凭借着对于故乡山脉的记忆,他可以通过自己的心灵引导出强大的魔法,制造出神奇的效果。他可以令火焰突现、土地崩裂,可以召唤出闪电风暴,令其顺从自己的心意。
然而他却无法治愈罗兰的身体或是垂死的精神,无法存护她体内的生机。他的魔法辜负了他自己,更辜负了他的挚爱。
老人叹了口气,对着火炉伸出了一只手。他回想起自己对周边山脉的记忆,从那些土地中汲取能量——就像他在泰瑞西亚城从札夫拿、河鼓、主教还有象牙塔中的其它法师身上学到的那样。他集中精神,从柴薪中升起的火焰摇摆扭动,最终形成了一抹温柔的微笑。
罗兰的微笑——他最多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
费顿在火炉旁连坐了五天五夜。仆人们一度都怀疑是不是很快就要像照顾女主人那样来照顾这位主人的起居了。费顿自己的确并不怎么健康,他的体重超重,还必须倚靠他在一处冰河中寻得的银手杖的支撑才能行走。他黑色的胡须中已经出现了银丝,眼角也因为悲伤与岁月而下垂。仆人们甚至担心他是否还能从火炉旁再次站起来。
费顿在第六天离开火炉走进工作室。一张便条很快便交到了仆人手中——需要从速采购的物品清单。其中要求的有:薄铜板、铁柳钉、各式金属线缆,齿轮——最好是黄铜的,不然钢的也可以,以及吹制成各种形状的玻璃(附有图示与尺寸)。此外还有一封要送到遥远的西南方的书信。
在接下来的两个月里,工作室终日叮当作响。锻炉重燃生机,小铁砧上发出刺耳的声声敲击。火焰是山脉魔法的领域,而费顿正是个中大师。他能够役使火焰在精确的位置燃烧,释放出恰到好处的热量。这就是这位老法师所掌握的魔法的性质。
缆线送到了,还有齿轮(并不是黄铜的而是铁的)、薄铜板还有一些青铜。玻璃都不合标准,因此费顿只得自学吹制自己需要的形状。更多的线材送到了——用马鬃编成,又密又长如同人的发辫。
两个月后,费顿看着自己的成品,摇起了头。它的关节僵硬,双臂伸出的角度也不对,头有些太大,而头发看起来无非就是原本的材料——缆线跟马鬃的混合。眼睛比工艺拙劣的玻璃球好不了多少。肩膀太高,臀部又太大。
这件造物看上去完全不像罗兰。只是嘴上仿佛是在微笑的样子能勾起一丝依稀的记忆。费顿摇摇头,老泪纵横,他抡起大锤,将这部自动机砸成了碎片。
然后他重新开始。
他在书房里仔细研究罗兰的手记。罗兰曾经求学于克撒本人,对神器有着相当的了解。这次费顿重新用缆线和系带串起神器的四肢,先制作缩小的模型,然后是等大的实体,最后才着手于最终的版本。除了金属和石材、他还用了兽骨和木料。他制作玻璃的工艺也有所进步,甚至能给村里的一位老妇做出一只与她那尚好的眼睛相配的义眼。他按照罗兰的样貌制作这部机械,从无数的原料中将她悉心雕琢出来。
六个月后,她终于完工了。这部机器如今只缺那颗心了。费顿耐心地等待着它的到来。他终日在工作室中修饰、测试和重整这部机器。当费顿初见罗兰时,她的双手还是健全的,后来因阿士诺的酷刑而导致一手致残。费顿反反复复地将这只手拆了又装,装了又拆,最终还是决定塑造出最完整的她。
又过了一个月,一件包裹自遥远的西南之地抵达,由罗兰和费顿在泰瑞西亚城的象牙塔里结识的一位学者寄出。这件包裹中是一小片水晶碎片,散发着柔和的光芒——这是一颗魔力石——神器之心。在那场惨祸之后,这样的东西已经越来越少。然而,此刻他手中的正是一颗。
包裹中还有一张便条,署名是札夫拿,拉特南学院的院长。内容很是简单:“我明白。”
费顿握着魔力石,感到自己的手指都在颤抖。他双手捧着这块水晶,走向那站在工作室中央的自动机。他已在相当于活人心脏的位置预装了一个托座,现在可以将这块魔力石放置其中。他阖上了机器的心室,将手伸到自动机头部的左耳后方,按下了一个小小的开关。
自动机抽搐着动了起来,像是木偶被提线猛地一扯。它的头摇晃了几下,然后稍稍歪向一边,一条腿紧绷,另一条腿松弛,一肩高,一肩低。
费顿点点头,伸手指向房间远端的门。有着罗兰样貌的自动机小心翼翼地走着,像是一位长期在海上漂泊的女子重新走上陆地一般。但还没等走到头,她就已经运作自如了。接着她又走到了对面,转身,然后再走回来。
她露出微笑,体内的缆线牵动了象牙牙齿外面的双唇。这微笑堪称完美。
费顿报以微笑。这是自罗兰逝去之后,他第一次露出真正的微笑。
每一天,自动机都耐心地站在他的工作室里。他对着它说话,但却必须用手指挥它的行动。在第一个月里,这已经足够了。
但它却是沉默的——除了齿轮转动和缆线收放产生的嗡响尖啸之外。起先费顿以为自己能够忍受,但一个月后,这却令他心烦意乱。到了第二个月则令他无法忍受。它的沉默不语和金属打造的完美微笑令他难以承受,彷佛是在嘲笑他、讽刺他。
他向它发问,然后又因明知它无法回答而感到自责。他打造出的罗兰是一个铜皮铁骨、以缆线为肌腱的造物。它并不是那位他挚爱的女子。
最后,他把手伸到它的耳后,拨动开关关闭了它。失去了动力的机械僵硬地定住,但那微笑依然留在唇间。他将动力石从中取出,放在了架子上,然后把这部不再运转的自动机放置到花圃里,让它守在罗兰的墓前。不到一个星期,自动机体内的金属部件就彻底锈死,使它永远地保持在这个姿势,眼望这个世界,却无法再铭记。
在此后的一周里,费顿又回到了炉火旁,凝视着摇曳的火光,彷佛其中埋藏着某种秘密。在那一周的最后一天里,他冒着冷雨启程了,留下仆人在他离开期间照料宅邸。他驾着一辆小马车离开城镇向东而行,前往那片在兄弟之战中被破坏得最为严重的土地。
一路上,他四处询问是否有人认识魔法师、施法者、或是拥有神奇力量的人。在象牙塔被毁掉之前,曾有许多人探寻过魔法之道。但随着泰瑞西亚城的陷落,这些人也四散而逃。然而必然会有人幸存下来,藏身于某些地方。
从商人到乞丐、从农夫到僧侣,他到处询问。有人视他为疯子,有人则大惊失色,对他竟敢追寻造成那场惨祸的力量感到惊惧不已。但的确有人知道他在寻找什么,其中一些人则的确听说过那些独辟蹊径、走上第三条道路的智者或巫医。最后,他打听到了树篱巫师的所在,调转马头继续向东。
他在如今已是废墟的沙林斯——那座曾经抵抗过米斯拉的大军,但最终还是沦陷被毁的一座强大城邦——附近找到了树篱巫师。这片土地上一度繁茂的密林大多已被砍伐,山脉则被采掘挖空,填喂给了两兄弟的战争机器。此地现今已是一片荒芜,经年不休的雨水在地上冲出道道沟壑,残存的树木被恣意蔓生的矮丛和幼苗所覆盖。
在这片芜乱的林地中,费顿找到了一位隐士。他曾为守护这片土地对抗米斯拉的大军,为此几乎竭尽了心智与意志。他弓腰驼背,被衰老压得整个人几乎都要对折起来,他嘎嘎地笑着,不由自主地流着口水。
费顿张开双手向他走近,表明自己并未携带武器。隐士听说过泰瑞西亚城的法师协会,也知道费顿名列其中。他带着笑,蹦跳着将费顿引入他的森林,学习自己的魔法。
费顿愿意把自己掌握的咒语教给这位隐士作为回报,但山脉和山脉魔法对这个驼背的疯老头毫无意义。反而还是这位隐士教导费顿关于这片林地的一切。两人在这片面积不大、却须辛苦地抵御各路入侵者方得存续的林子里来回穿梭。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费顿觉得自己对这片土地的了解已经堪比隐士。他们讨论了很多,关于植物、树木还有四季。隐士感到自己领地之外的世界变得愈发寒冷,费顿对此表示同意,认为家乡的冰河似乎也在逐年扩张。
最终,他们谈到了魔法。费顿展示了自己的力量,从火焰中召唤出飞鸟和传说中的巨龙,以会意的淡然一笑结束了自己的展示,隐士则嘎嘎笑着点了点头。
这位疯老头站着,双手折叠在胸前。费顿刚想说点什么,隐士却伸手示意他收声。此时此刻,整个森林都安静了下来。
然后传来了一阵噪音,或者说,更像是一股躁动,自地下传出、渗入费顿骨髓的低沉隆响。大地在他脚下震颤,篝火散架倒塌。费顿不禁惊叫出声,但隐士岿然不动。
然后那亚龙现身了。这雄伟而古老的生物,如同彼时米斯拉的龙引擎一般巨大。它的鳞片金绿相间,凶恶的红色眼睛在黑暗中闪烁。它在两人面前仅仅停留了一瞬,一座鳞片的巨墙——亚龙伸展的躯体——随即在他们身旁疾驰而过。良久之后,亚龙鞭子般的尾巴打了个旋,砸倒的树木仿佛疾驶的马车留下的车辙。
大地停止了震动,隐士转身深深地鞠了一个躬。费顿也鞠躬回礼,他终于了解到这位年迈的隐士是如何经年久月地守护住了自己这方天地的。
费顿小心地提出了自己的问题:他失去了挚爱,而自己的魔法无力使她重返人世,不知道隐士所掌握的力量会不会更为有效?
隐士摇摇晃晃地转过身来,咧着嘴笑问:
“你的挚爱还活着吗?”
费顿摇头。隐士的笑容也随之消失,跟着摇起头来。
“我只能召唤生者——这是林地之生机的力量。但我也许可以让你找到一位可能拥有你所寻求的那种力量的人。”
第二天早上,费顿离开了隐士的树林,向北而行。
若纳湖与沙林斯接壤,所遭受破坏的程度不亚于沙林斯。曾经雪白的沙滩上满是皮癣般的灰苔,所谓湖水不过是一潭水面油腻、味道刺鼻、遍布着红红绿绿的藻类的污水。费顿驾着马车沿着湖缘行进。隐士曾告诉费顿,当他走到那位女巫的地盘上的时候,他一定会辨认得出的。
事实的确如此。随着他的前行,灰苔渐渐消退,直至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费顿所见过的最为纯净的白沙,由一行被水磨得锃亮的黑色圆石与湖水分割。费顿深吸了一口气,所闻到的尽是清新的气息,全无一丝腐霉的味道。
于一道水晶般澄澈的瀑布下,费顿在一座彷佛由金丝编成的亭子中找到了她。她的个子比费顿还要高,身穿一件如彩虹般流光闪烁的半透明长袍。这位女巫接待了他,并让体格壮硕的仆人送上了芝士和干苹果的简单餐食,寒酸得似乎和周围堂皇华丽的环境并不搭调。但费顿并无抱怨,接受了这位女巫的如此招待。
女巫问费顿有何来意。他坦言自己希求重获所爱之人。她点点头,露出了一个僵硬的微笑。
“这种事情是有代价的,”她说。
费顿低头鞠躬,请她明示究竟需要什么代价。
“故事,”她说。“你必须告诉我罗兰的故事,如此我才能更好地满足你的愿望。”
费顿开始慢慢地讲述罗兰的故事。他详述着自己经罗兰之口所了解的她,以及通过罗兰的日志了解的她——关于她在遥远的东方、远离此地的阿基夫的生活,关于她早年时与那对兄弟的交往,还有她最后如何拒绝参与他们的征战,转而走上了另一条道路。费顿讲起罗兰如何来到泰瑞西亚城,同包括自己在内的一批学者一同追寻魔法之道。
他曾中途几度语塞,但这位女巫并没有说什么。费顿讲述了两人如何相识,如何合作研究,如何坠入爱河,也解释了他们在米斯拉兵临城下时如何失散,以及罗兰在阿士诺手中所遭受的苦难。当他们重聚之后,她似乎先是有所恢复——然后身体开始垮掉直至最后离世。
他越讲越流畅,心中充满了对她的回忆。他回想起她乌黑的秀发,婀娜的身姿,温柔的抚摸,还有她的微笑——总是挂在脸上的那抹会意的微笑。
他讲起她是如何撒手尘寰,还有自己此后的所做所为。他详述了自己制造的自动机,寻找隐士的旅途直到自己如何来到了她的面前。
他倾诉着,全然忘了这位女巫就在身旁。对他而言,罗兰重生了。
最终,他讲完了故事,望向女巫。她面无表情,但是一滴眼泪却沿着她的脸颊滑下。
“我支配海洋与天空,”她说,“就像你支配山脉、那位隐士支配草木一般。你已经用故事付出了代价,现在我来看看能为你做些什么。”
她闭上双眼。有那么一瞬间,金亭外的太阳好像被云朵遮蔽,然后再次放亮,罗兰站在了费顿面前。
她恢复了年轻,肢体健全。一头乌发如同黑色的瀑布一样流光溢彩,脸上带着那抹每次面对费顿时总挂着的会意而神秘的微笑。费顿起身向前,想要去抱住她。
他的手却像穿过烟雾般地穿过了她的身躯。
费顿刚刚得到慰藉的内心瞬间被怒意所占据,他转身朝向女巫,而女巫已从躺椅上站起,双手举起似在准备防御费顿的袭击。
“她是假的,”费顿迸出怒吼。
“我支配蓝色,”女巫回答他,“而蓝色是空气与水流、心灵与幻像。我无法带回逝者,只能创造影像。如果你想要她真的复活,你就得找别人。”
“这个别人是谁?”费顿问道。女巫则迟疑了。
再一次,费顿又追问道,“这个别人是谁?”
女巫水晶般冷澈的双眼望着他。
“在遥远的北方有一片沼泽。在其中居住的那个人支配着黑色。他可以带回你所寻觅的人。但是我警告你”——她的语气放缓——“他所要求的代价比我高得多。”
另一滴眼泪滑落她的脸颊。
费顿鞠了个躬,女巫伸出手,费顿吻了一下。虽然她的肌肤看上去年轻而柔软,但费顿的嘴唇感受到的却是像皮革般粗糙和年迈。他再次坐上马车继续前行。
在金色亭子的不远处,费顿下了车,走在纯洁的白色沙滩上感受着地面,这里看似纯粹得只有白色的沙子,走在上面却感觉是覆着灰苔的岩地。
恍然大悟的费顿嘟囔了一句,向沼泽出发。
若纳湖的北岸曾有一座村庄,但由于地层下陷,或是湖水上涨,如今不过是一系列在沼泽中腐烂的建筑。黑色的巨鸟在盘根错节形如门拱的树木间盘旋。不,费顿纠正了自己。是蝙蝠。蝙蝠在这片恒久晦暗之地上再也无惧于阳光。
村庄外围的栅栏粗劣而腐朽,相当于只是把一组削尖了的原木插在污泥里。大门的守卫脸色灰黄、眼神空洞,身上的盔甲破破烂烂。他们想把费顿抓住作为俘虏,但费顿召唤出巨大的火墙隔开了他们。守卫退到火焰之后,彼此作了短暂商议,然后决定护送费顿去见他们的主人。
他们的主人像是一只年老的蜘蛛,盘踞在用巨大的头骨雕成的王座上接见他的访客。费顿一时间想起了那位森林隐士召唤出的巨大亚龙,猜测面前这白森森的头骨是不是同一类生物。这位沼泽之主身材矮小,大腹便便而且已经谢顶,懒散地靠在巨大王座的角落听费顿解释自己的来意。我失去了珍爱之人,费顿说,而且听说沼泽之主有办法能让她复返。
沼泽之主发出含混断续的笑声,“我是黑色魔法大师,红法师。”他说。“我通晓生命与死亡之力。你愿付出我所要的代价吗?”
“要什么代价?”费顿问道。
沼泽之主摸着自己没有胡须的下巴。“我要你走路用的拐杖。”
费顿紧紧抓住自己的银手杖。“我不能给你。多年前我从冰河中拔出了它。它就像是我自己的一部份。”
“啊哈,”沼泽之主说,“你的爱居然是如此苍白而虚伪,甚至不愿意用一根铁棍来交换。”
费顿看了看这个畸形如蜘蛛的人,又看了看自己那把雕有符文的手杖。他伸出手杖,“我接受你的价码。”
“很好,”沼泽之主嘶声说着,拿走了手杖。“那我们开始吧。”
连续三天三夜,费顿在沼泽之主的指导下学习。他将环绕村庄的腐沼记在脑中,在心里感受着大地那种粘稠而浑浊的拉力。这与他惯用的冷冽而锐利的山脉之力截然不同,让他感到污秽而不洁。
第三天晚上,眼神空洞的守卫护送费顿来到村子的边缘。在紧靠围栏内侧的一处未开窗户的小茅屋里,他将施展沼泽之主教授给他的咒语。
在一根兽脂蜡烛的光线下,费顿清除内心杂念,开始冥想。他通常会想忆山脉,但这次则是周边的腐沼。他感受着沼泽黏湿的引力,似要将他吸入并包裹其中。他诵念咒文,呼唤罗兰。
烛火一阵摇曳,在费顿的影子打散在身后的墙上。茅屋上空刮起的风在红树林间呼啸而过,听上去仿佛是湖中涌起了足以吞噬村庄的巨浪。然后,一切渐渐安静下来。
门外有脚步声。
他们蹒跚而缓慢得走来,污泥拉扯着他们沉重的脚步,好像是什么东西在浑水中摇摇晃晃地跋涉。费顿的心跳一度加速。他成功了吗?
某种潮湿而沉重的东西碰的一声撞到了门板了,听起来仿佛是一大包泥浆。费顿缓慢地挣扎起身(他已经没有手杖了),拖着脚步走向屋门。
就在费顿握住门上的把手的时候,屋门被再次撞得砰然作响,紧接着又是一次重击。恶臭也随之袭来,气息浓烈,令人窒息,闻上去像是腐肉和淤泥的混合。这是死亡的气味。
费顿的心猛地一沉,终于意识到他究竟用沼泽之主教授的咒语做了什么。
重击再次传来,门板开始摇晃。费顿现在却用身体顶住屋门,一心想着不要让门外之物——不论是什么东西——进来。他不再想知道咒语是否成功。他完全不想知道。
又是一声重击,伴随着如同水流呜咽泼溅的哭嚎。心碎的费顿再次内省,用意志结束了这个咒语,将门外那不论是什么也不论从哪里来的东西送回它原本所在之处。
死亡的气息与那声音一同消失,费顿仍然压着门,使尽全身的力气确保屋门紧闭,直到清晨。
当清晨来临,他慢慢地把门打开。门外的泥地上没有脚印。整个村庄都被彻底遗弃。没有眼神空洞的守卫,也没有沼泽之主。
没有如流水呜咽泼溅的声音呼唤他的名字。
费顿步履蹒跚地走向马车,中途只停下来一次,为的是拾起路边一根树枝用作临时拐杖。一路上,他都没有回头。
他继续前行,地势渐渐升高且不再泥泞。他已经环湖走了一圈,剩下的只有回家了。
他对回家感到恐惧,害怕花圃中可能发生的变化。
在离他的村子还有三天路程的时候,他听说西边的镇上住着一位学者。在半是好奇,半是恐惧的驱使下,费顿调转马头转向西行。在一处泛着霉味的神殿图书馆残址中,他找到了这位学者。这座建筑在许久之前已经毁于地震,雨雪则侵蚀了了大部分书卷。在破烂不堪的书本卷轴之间,那位学者像是一台鸟形自动机一般窜来蹦去。他身形瘦长,透过厚厚的水晶镜片打量着费顿。
费顿讲起自己的故事,关于他痛失的挚爱和将她寻回的决心。他讲起隐士、女巫还有沼泽之主。当他将这一切讲完,学者眨着眼透过厚厚的镜片看着他。
“你想要什么?”他最后说。
费顿忿忿地叹了一口气。“我想要罗兰复活。如果魔法什么都做得到,为什么就做不到这件 事?”
“魔法当然做得到,”学者说。“问题在于——你想这样做吗?”
这回是费顿眨起了眼,而那位学者露出了一丝饶有兴致的微笑。
“绿色召唤生命之力,”他说,“黑色召唤死亡之力。蓝色创造生命的影像。红色毁灭和破坏——毁坏也同样重要,世事往往不破不立。我研习并掌控的则是白色,包容与理解的魔法。”
“你可以将她复活吗?费顿问,他的声音哽咽起来,在那片沼泽里的记忆仍在他心头挥之不去。
“不,我做不到。”学者说。尽管得知仍不能如愿,费顿听到了反却松了一口气。“但我可以帮你创造一个精确的复制品。”
“我自己已经试过制作自动机了。”费顿说。
“我说的创造是使用魔法,而不是用齿轮与线缆制造生物,”学者回答。“魔法造物在各方面都会和本体完全相同。”
“我不明白。”费顿说。
“当你施展火焰法术时,”学者解释说,“我认为你并不是创造了火焰,而只是聚集了魔法能量,将其具象为火焰听命于你。它在各方面而言都是火焰,但却是由魔法构成。”
“但当我操控火焰,”费顿问,“或者说当那位隐士召唤亚龙时呢?”
学者摆了摆手。“这不过是同一工具的不同用法。没错,在这些情况下火是真的,亚龙是真的,但受到了魔法的改变。就目前来说,你就想成自己能用魔法能量进行创造就好。”
费顿想了想,缓缓地点了点头。
“所以如果你仔细研究观察一件事物,你最终就能再造它。”学者说。
费顿再次点了点头。
“如果你仔细地研究我,”他说,“你就会研究出我身为一位学者的特质。因此,你在未来就可以召唤我的学者特质的那部份,并且可以依赖他的指导。”
费顿摇了摇头。“我不确定我能够理解,”他说。
“用两周的时间来研究我,”学者说,“然后再看你是否能够理解。不要跟我说话,只要负责给我送来餐食。两周。这是我要求的代价。还有,以后你必须同意我和其它学者使用你的图书馆。这个交易怎么样?”
接下来的两周里,费顿负责起这位学者的餐食,就像罗兰卧床不起时为她准备三餐一样。当学者在神殿遗迹中笨拙地扒翻着被腐蚀得破破烂烂的书籍和卷轴时,费顿则用魔法燃起一股火焰为他烹制食物。
头两天,这位学者看上去就像是一只调皮而有趣的鸟儿,不停地从一处跳到另一处。但费顿很快就发现,这一切其实乱中有序,学者的每一个动作都有其目的。他开始了解这位学者是如何思考和认知事物,而在整个过程中,除了用餐时间,学者完全忽视费顿的存在。
两周结束时,这位小个子学者对费顿说,“召唤我。”
费顿摇摇头。“你说什么?”他问。
“你已经研究了我两周了,”学者说,“现在来看看你能不能用你的魔法把我召唤出来。”
费顿困惑地眨着眼。“可是你已经在这里了啊。”
“那就再创造一个我出来,”学者说,“你有这个能力的。试试看。”
费顿深吸一口气,开始召唤这片土地的力量。他想象着这位戴着厚眼镜的神经质学者无休无止地在破烂的书籍和羊皮纸卷中悉心翻找的样子,试图召唤一个能够集中体现这些特质的生物现身。
片刻之后,一个和学者一模一样的复制品在他面前现身。
不,并不是一模一样。这个复制品个子更高,肤色更深,但确实是干瘦而神经兮兮的,戴着眼镜,看上去一副博学多闻的样子。
学者(真的那一位)走向复制品,透过眼镜看着它。复制品也做出一样的动作。
费顿感到惊讶。“这是真的吗?”他好不容易挤出来一句话。
学者伸出手去触碰复制品,而复制品也回以同样的动作。“感觉很像,”学者说。“但很多小的细节不对。然而你不是召唤了“我”。你召唤出来的是我作为学者的那一部分。通过把部分意志维持在这个我的身上,你就可以维系这个我的存在。但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我。”
费顿努力跟上学者的思路。“但是我要这个——你有什么用呢?”
“你可以让他去做任何你想让一位学者去做的事。”戴着眼镜的学者答道,“像是研究、调查、了解某些事物之类的。”他用略带兴奋的声调补充说:“但是我对战斗一窍不通,对我没有造访过的土地一无所知。这些超出了我的学者特质。”
“我可以对……罗兰做同样的事情?”费顿问。
两个学者都点了点头。费顿感到这个复制品令自己不安,于是解除了维系其存在的魔法。 这个复制品立刻像雨中的雪花般消失了。
“你可以将你逝去的爱人召唤回来,”学者说,“如果这真的是你想要的。”
在回家的路上,费顿思索着学者的话,马车则在车辙深深的道路上摇晃前行。他返乡时又是雨天,仆人们则已为他生起了炉火。在他进入室内之前,费顿先去查看了一下在停滞锈死的自动机看护下的罗兰的坟墓。那里的泥土没有被翻动的迹象,这让他心里感觉稍好了一些。
他向仆人表示了感谢,然后把自己关进了工作室。在衬有台布、上摆各式烧杯、其中试剂已经各色分层的工作台之间,他让自己开始回忆。
他回忆罗兰——不仅仅是她抚摸自己的感觉,或是她的秀发如黑色瀑布般倾泻的样子。他回忆起各种各样的她:快乐的时候、愤怒的时候、伺候花草的时候。
还有临终的时候。
费顿回忆起罗兰,回忆起与她共度的人生,回忆起她年轻时的经历,回忆起他们一起工作和生活的往昔。在罗兰生前两人彼此相伴的乐趣和如今形单影只的悲伤在费顿体内就像一个渐渐充盈的巨大气泡,他再将对土地的记忆注入气泡之中——山脉、森林、湖畔、沼泽还有那处神殿,用力量与生机将其充满。
当费顿睁开双眼,罗兰就站在自己的面前。她健全而完美,就像在泰瑞西亚的城门口初见她一般。
她向费顿会意一笑,说道,“我怎么会在这里?”
“你死了。”费顿语带哽咽。
她点点头,“我似乎记得是这样。那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因为我想你。”费顿说。
“我也想你,”被魔法创造出的罗兰说着,向他走来。
费顿不由得避开她的拥抱。她停下来问:“你怎么了?”
“你不是她。”良久之后,费顿说。
“我的确不是,”她说。她的声音带着他印象中的那种轻快的阿基夫腔调。“我们都清楚这一点,而且你也知道,我与你记忆中的她分毫不差。你记得的是真实而健康的她,而我正是你对她的一切印象的集合。我是你记住的她。”
“你是记忆,”费顿叹了口气,“但尽管你是令人愉快的记忆,我还是要把你留在记忆里。如果你留在这里,也不过是像是花圃里的那部自动机——不是鲜活的生命,只是过往的再现。我很抱歉。我千辛万苦将你找回,但我知道我不能把你留住。”
“那我又为什么在这里?”她说。
“你在这里,”费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是为了让我能向你道别。”
被魔法创造出的罗兰顿了一顿,浅浅一笑。“我明白。”她最后说。
费顿上前抱住了她,她就像是他所知的那个罗兰。所有他对罗兰的记忆都融入了面前由他的魔法创造的生物之中。
当他们分开,两人眼中都泛着泪光。
“别了。”他说,语带深情。
“别了。”她回答。
费顿让咒语消散。罗兰的形体开始消失。
“我明白,”他对着渐渐消失的她说。“我想,我终于明白了。”
最后剩下的是一抹会意而温柔的微笑,然后这微笑也消逝了。
费顿回归书房和工作室,重新着手那些许久之前被抛在一边的琐事。没过几周,那位学者出现在费顿的门口,饶有兴趣地发现除了仆人之外,费顿还是孤身一人。
餐饭之后,这位像鸟一样的学者问,“你那位逝去的爱人怎样了?”
“她已经逝去,”费顿深深叹了一口气。“而我没有力量、也没有意愿将她带回。但我至少有了道别的机会。”
“这就是你真正想要的?”学者问。
“这就是我真正想要的。”费顿说。
学者在费顿这里呆了三个星期,然后就离开了,但他表示会送有志于此道的学生前来拜访这位须发花白的老者。当求道的学者和法师不时造访,费顿也记着自己的承诺,让他们尽情查阅自己的书籍。共进晚餐时,他会讲起自己于魔法中悟道的故事。
胸怀大志的法师们有的听得很认真,有的只是礼貌地听一听。偶尔,在所有人都就寝之后,某个蹑手蹑脚走下楼的法师会发现费顿坐在炉火旁。火焰扭动成一抹微笑的样子,那微笑会意而温柔。
此时此刻,这位年迈的法师,看上去一脸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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